父背
父亲是一个农民。
自我从懂事开始,便一直觉得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他有着农民身上特有的淳朴、厚实。
父亲爱好不多,我唯一记得父亲很喜欢听歌和哼歌。
家中种了10几亩地,还养了一头牛,此为我家经济的主要来源,平日诺不忙,父母亲便去做一点副业,父亲会去工地上做点工,母亲则上山去种树,只是现在父母亲身体开始走下颇路,父亲的腰肌劳损和风湿关节炎已经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不能再去工地做事了。母亲也开始体弱多病起来。
因伯父开了一家超市,父亲便帮伯父开车专门下乡送货,母亲也在店里帮忙卖东西,因为我和弟弟都在读大学,需要很多钱,所以家里种的地不仅未减,反增。如此一来,家中忙起不可开交,母亲曾提议卖掉家中的那头牛,父亲迟迟不舍。
此次看见父亲,是因为我在学校打球扭伤脚,核磁共振结果是半月板撕裂,需要做手术,父亲前来医院照顾我。
想起来,我便深深自责。
这阵子,家中正是农忙时期,需要播中稻种子,所以要把所有的地犁出来,父亲匆匆将家里的农活做完好来医院照料我,还要给我寄来高昂的7000元手术费,实属无奈,摊上我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父亲自己这段时间因为农忙,风湿性关节炎复发也没有去医治,却要为处理儿子的贪玩而不停的耗费自己不舍的时间和金钱。
我做手术的当天,父亲早早的从家中赶来,此前我一直自认为自己可以处理这一切,可是父亲依旧不放心,还是要亲自过来,从乐安至南昌的车很多,父亲坐了最早的一辆过来,一直到中午才到南昌,父亲不知道来医院的路怎么坐车,父亲虽然每2个星期就要来一次南昌进货,可是他只是个随车来洪城大市场的搬运工,从来没有跨出过洪城那个喧嚣、嘈杂、繁忙而火爆的批发大市场,于是我让黄强去徐坊客运站接他。
黄强把他接来了,此时我已经做完手术3个小时了,但依然动弹不得.他风尘仆仆,面容憔悴,穿了一件灰黄色的外套,里面还穿了一件毛线衣裳,父亲是怕冷的,现在身体不如从前,只要一受凉,便会感冒。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水桶。一来便关切的看着我,询问我手术是否成功?我的现感觉如何?
我说一切都好,只是个微创手术,手术很顺利,而且在此期间,黄强和我的大学室友他们一直在旁陪伴我。
他向我的室友表示感谢他们来此照料我,然后坚持要把刚才打出租车来医院的钱给黄强,并说这钱应该他来付,我说不必这么见外,黄强是我最好的哥们,父亲则说这是原则。
我问他提个桶子里装的什么,他说是几十个鸡蛋。
我说我不愿意弄鸡蛋吃,宿舍也没有锅,他说是给我的主刀医生的。
我觉得好笑,总认为他做事不够漂亮。
我说手术已经做完了,送这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再说现在人都是直接给主刀医生塞红包,没有人会送这东西,还有现在这里人多眼杂,医生也不会收啊!
可是他还是去找了我的主任医师,主任医师告诉他我的情况非常好,并且表示非常感谢并且非常乐意接受我父亲从遥远家乡带来的土鸡蛋,还不停的说这么老远还带这礼物来真是不容易,并且从此对我关照许多。
时至中午1点,我便叫我的室友他们回去休息,因为父亲来了,此处便不再需要这么多人。而且他们甚至连早饭都还没有吃。
然后我叫黄强和我父亲去下面吃饭,我刚做完手术,还要6个小时才可以吃东西,尽管我已经好饿了,可是也没有办法,我说我要睡觉了,你们去吃饭吧。半个小时后他们回来了,黄强说医院食堂的饭菜太难吃了。
我要黄强也回去休息,他昨天一夜都没有睡,一定很累了。
等他们都走了,剩下了父亲一个人。
他找了一把凳子坐在我的床边上,看着我,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就算他打我骂我,我也无怨言。但父亲没有骂我,只是细细的说:“以后可要小心点了啊!”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安、痛苦、自责、难过、感动都悄悄流来,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忍住,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在他眼中,我从小到大一直是个不安份的孩子,总是故事连连,不是因为打架,就是因为打球,或者因为飙车,经常受伤,而且都是自己造成的,他说:“父母给你的都是原装的,是你自己搞伤的,以后总没有这么好!”一直一直一直我对这话很反感,总笑他罗嗦,又不是我自己愿意受伤,然而随着时间的增长,我渐渐认识到他是对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因为刚做完手术,不能下床,一切都不方便,而且这么多前所未有的不便之处使我倍感痛苦。吃饭喝水不方便、上厕所不方便、洗脸刷牙不方便、睡觉睡不着、脚痛。
我实在饿的不行,还好中午时候何蓉会来告诉我说我的是普通手术,并不必等到6个小时后吃东西,于是父亲去下面食堂给我打了一份饭。我右手输液的手已经肿的没有办法拿筷子,于是父亲便一口一口的喂我吃,父亲喂的很是细心,像在喂一个婴儿般,我吃着,渐渐心酸起来,感到自己如此颓废,我惭愧自己由父亲这样子照顾,倔强的我最后自己宁愿用左手持筷子也不想再要父亲喂了。
吃完饭,我说我想睡午觉了,父亲将我的床摇下来,我并无睡意,但父亲却是真正很累了,趴在我的床沿上便睡着了,额头的皱纹越发明显了,我看着他,心中万分不忍,真的不想看到父亲如此劳累。不应该由父亲来承受这样的苦楚了。一直到晚上7点,父亲还没有醒来,我知道父亲太累了,因为我的事情一定好多个夜晚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我不免又痛恨自己一番,尽管肚子很饿了,可是无论多饿,我也不能叫醒父亲去给我买晚饭,他太需要休息了,可是没有多久,父亲醒了,一看时间很惊讶的说:“这么晚了!啊,睡过头了,我现在去打饭!”回来的时候带着点自责的口吻说:“睡过头了,食堂没有稀饭打了!”我说没有关系,我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
我想上厕所,这么基本的问题,在这里是个最困难的问题,我能站起来,却不能走动,左脚现在还没有办法负重,我想慢慢用单脚跳到厕所去,可是父亲担心这样震动会影响伤口,执意要背我过去,我们讨论了一番,最后父亲还是坚持背我去厕所。说着便做好要背我的姿势。父亲是个消瘦的人,剪极短的头发,体重比我轻,且比我矮,穿着件淡黑色的衬衣,后颈背露出因为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而呈如同灰铜般黝黑的皮肤。此刻,这个如钢铁般坚强毅立的汉子,这个能挑起100斤到200斤担子的肩膀,此刻为何显的如此弱弱而不堪重负,我不忍心爬上父亲的背。我已经不能像从前那个50来斤快活的像只猴子一样的小屁孩山花烂漫般理所当然的爬到自己父亲的背上然后大喊着“驾、驾”!我不能…
我的父背
是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负重了无数包袱、背负了大半辈子的这个家的坚实铁墙。
他是我所没有扛过的、没有经历过的、弱不经风的、稚嫩的肩背的高大的榜样。
我将慢慢学会。
终究,我爬上了父亲的背,感觉父亲瘦弱的身躯依旧是那么的浑厚有力,他的手托住我的大腿,还不停的问我:“会牵扯的脚痛不?”我已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晚上,父亲用我租来的陪客床在走廊上睡觉,因为病房太拥挤,没有过多的位置了,只好睡走廊,走廊是个人来人去的地方,吵杂之极,父亲则表示无所谓:“我在哪里都能睡!”我一下便想起来父亲在我上小学时候去广州打工,在工地上找事做还未找到之前,曾经晚上睡在坟地、饿了就吃人家祭坟用的果品,我对此有深深不可抹灭的记忆。但是夜间我辗转难眠,住院部来了急诊,嘈杂的不行,痛叫声、哭声,我能听见门外父亲辗转难眠时折叠床的声响。早晨,父亲买来早点,他告诉我昨夜来了个出车祸的小女孩,好像是脚骨折了,她妈妈抱着她,她哭了一夜,很可怜,我深表同情,父亲说:“以后上街要注意看车!多注意安全!”我说:“恩!”
父亲来的数日,除了照料我,其他时间就看报纸打发时间,不时到走廊散步,与我病房病友也说话甚少。父亲是个健谈的人,喜欢和人聊天,且颇具幽默细胞,但在这里父亲普通话不好,也许是因为表达不顺畅的原因吧。
第2日,父亲在走廊巧遇一位乐安的同乡,名叫老潘,老潘的儿子在我县城砖厂上班时被机械弄伤手臂,住在对面的病房,没多久便和老潘聊的火热,几乎到忘我的境界,我在隔壁病房都觉的他们谈笑甚欢,声音颇大,我一直认为他讲话不够漂亮,过于重复,表达中心不明确,所以我很多时候都喜欢插上一两句,现在想想自己十足可笑。
在得知老潘的儿子也是明日出院并且乐安的砖厂老板会亲自来接他们父子回家时,父亲赶紧问是否可以搭个便车一起回乐安,老潘表示可以,这样一来,我明日出院回学校,父亲则不再逗留,直接坐车回家去,家中还有一大摊事等待他去做。
第4日,我出院。
出院之前有诸多手续要办理,出院手续,退床,医嘱等等。
我的主任医师前来找我交代了最后的医嘱,比如:何时换药,何时拆线,如何功能恢复训练,以及以后注意事项等。那时父亲此时刚好不在。等父亲回来后,我告诉他医生已经来交代过了出院医嘱,并跟他讲了一便。他一再问我是否都听清楚了,父亲表示不放心,为了确认一下。父亲又去找那医生,那时正值医生查房,忙的不可开交,而父亲的这番前去,显得重复且罗嗦,一定会招医生反感和冷眼。回来后父亲又跟我重述了一遍注意事项,我并不关心此事,我关心他是否受冷遇,我承认我自尊心强烈,但作为儿女,这是我的第一感觉。我问他又去找医生是否招致医生反感呢?父亲则表示经过前天的送礼和打交道,现在医生已经对我们熟多了,医生并不对此反感。
要去办出院手续,父亲说下面门诊太大,人太多,怕自己找不到窗口,怕办不好手续,于是叫我催黄强赶快过来帮忙。
等到9:30,见黄强还未到,父亲只好一个人去办了,没多久就办好了出院手续。然后叫我再三确认单据是否正确齐全,日后将用于学校医疗报销。等到退床的阿姨来了,父亲便赶紧去退床,但因为核算床位费有误,迟迟没有退掉,父亲是个细致的人,和人讲价钱及算 账都相当仔细,生怕弄错。黄强和我的室友也来了,黄强前去协助,最后才办妥。
我们一行人离开病房,出来时候过于匆忙,我居然忘记了和我朝夕相处的病友们道个别,在次祝福他们早日康复。
外面下起大雨,这是我4天来第一次看见天空,父亲要背我出去,我坚持自己走出去,他们只需搀扶便可。一路上,父亲再三叮嘱,要我好生照顾自己,在学校多打点冬瓜排骨吃,不要到处走动,有什么不便之处就叫同学帮忙,并一再恳求并感谢我的室友们:“就将他托付给你们了,要辛苦你们,麻烦你们大家了!”我总觉得他过分客套了,我和我室友们关系铁的不得了,这算什么,不毕多礼。看来我总是这么自以为是、理所当然、毫不惭愧的享受别人对我的照顾。
出了医院后门,来到阳明东路,我们在此打出租车,此时雨越等下越大了,等了许久,不知是下大雨还是因为下班高峰期,迟迟未等到空的出租车。雨哗哗下个不停,我们3人共一把伞,父亲几乎站在雨里,还一边叮嘱我回学校注意自己的脚等等一边还不停的朝飞梭而过的已经载客的出租车招手,此时我除了拉他进伞里不只该说什么好。终于我的室友在老远的地方帮我招来一辆出租车,我钻进车里,父亲帮忙把所有行李塞进后备箱,等室友们都坐进来,伞也收了进来,他一个人站在大雨里的车窗外,还不停的拍着玻璃说:“要好好注意保护自己脚啊!”我还想跟他道个别,未等我说出话来,车已经开动了,他转身在大雨里奔跑,佝偻的背影,这是我看见的父亲的背影消失在磅礴大雨里最后落幕。
也许,父背上的东西,该由我来背了。
(谨以此篇,献给我淳朴的父亲以及全天下的父母亲)
子:陈斌
写于2010年5月18日之后的2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