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零年的夏。我在上海金沙江路的某所幼儿园里遇到忻凉楚。
那时我正与一个很高的滑滑梯“搏斗”,所有的小朋友都顺利的滑了下去,只有我恐惧的坐在上面,不知所措。
他坐到我的旁边,很老大的样子捏捏我的脸说,女孩子就是没用。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不像我,咬字都成问题。
我赌气的瞪他,谁说女孩子没用的?我闭上眼,咬咬牙就滑了下去。刚滑到底,还没站起来,就被一个人重重的压着。我奋力的推开他,却看到涨得一脸通红的忻凉楚。
我笑了起来,指了指他的脑门,嘿嘿,原来你也怕高。
他面带窘色,站起身,拍拍我小花裙子上的灰,然后牵过我的手说,今天中午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吧。
我记得那时候幼儿园的伙食不好,东西很难吃,老师总喜欢把菜和蛋加在米饭上面让我们吃。吃完后,底部剩下厚厚的一层油。
他会把他的菜都给我,把我的饭都吃完。那时候我觉得他像极了一个勇敢的小战士。

那时候卖一种足球形的冰淇淋。圆圆的足球外壳,有一格可以打开,雪白雪白,浅浅的奶香。
放学他爸爸会带我们到附近的小公园里面玩。玩跳房子,或是跳绳。
我们经常沿着那的小公园慢慢走,心满意足的吃掉两个足球冰淇淋。或是坐在公园的某个凳子上,拿本子出来画画。

我们那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以至于许多年以后,我依旧不明白为什么我对幼时的记忆那么模糊却鲜明的记得我和忻凉楚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对于那个短短的炎热的只有冰淇淋的夏天无比清晰。

2
我们一起上小学。在一所极其昂贵的私立学校。父母忙于做生意。与我陪伴的只有一只瘸腿的小花狗和日益苍老的奶奶。
忻凉楚一直就充当大哥哥的角色,空余时间我们乐此不疲的在公园的两棵树下玩跳房子。用白白的粉笔,画出大大的房子和格子,他跳进来,我跟在后面。阳光班驳的碎影照在我们身上。简单美好。
他给我家的狗取了个名字叫小足球。纪念我们吃掉的那么多盒的足球冰淇淋。
他总是喜欢一只手牵着我一只手拍我的头,然后颇有感慨的说,你的毛一点都不如小足球的柔顺。不好不好。
我瞥他一眼,拿起书包就朝外走,我说那好吧以后就让小足球陪你玩。
他急急的冲上来挡在我的身前拽着我的胳膊说,不行啊,人妖殊途。
那时候他就会用那么深奥的词了,这是语文老师上课都没有教的。他说因为他看了一部鬼片叫《倩女幽魂》里面说,人鬼殊途。
我扎着两个小羊角辫一晃一晃的跟在他的旁边听他跟我讲故事内容。脑袋里编织无数旖旎的幻想。
忻凉楚说完整个故事的时候眼睛亮闪闪。他说,小乖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我摇头。
他说爱情就是有一个人你总想和他呆在一起。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啊。
他踢着脚下的石头说,电影里都这么说的。
我说哦,那我有一个想和他呆在一起的人,那就是我们班的宁简林。
他用力的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甩掉,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也有,那就是我们班的林露雪。
我的眼皮没由来的跳了一下,我说哎呀,这个有什么好讨论的啊。真无聊。

3
十岁小孩的巨大满足不过来源于一块糖或是一根雪糕。
宁简林是我的同桌。小学的时候,还是要把男生女生排在一起坐的。但是中间却隔了一条歪曲的三八线。有不成文的规定。谁超线,就打超线的那个人。
宁简林一次也没超过线,而我不知道超过了多少次。可是他一次也没打过我,还给我递过来两块大白兔。
于是我就乖乖的诚服了,交出了我的作业本给他抄。
那时候我就觉得,有一个天天给我糖的人也不错的。至少每天的日子都是甜的。

忻凉楚经常会在上自然课的时候跑到我们教室外的窗户口冲我挤眉弄眼,老师在讲台上说闪电是因为云和云相互在天空撞击后闪出的光。我心不在焉,搭耸着脑袋对宁简林说,为什么忻凉楚要把那么好的体育课浪费在窗外呢。
宁简林想了想,若有所思的回答,我想他是不放心你。
我捂着嘴慢慢的笑出来。等我再转头去的时候,忻凉楚已经不见了。

忻凉楚说,小乖我不喜欢你对宁简林笑。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就把眉头皱起来,抿着嘴,西瓜太郎的小书包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说你这个小气鬼,就许你对林露雪笑不许我对宁简林笑,你就是那个法西斯。
他说法西斯是谁啊,我认识不认识?
我丢给他两个白眼,忻凉楚,你真是个大笨蛋。
他跟在我后面跑,边跑边喊,小乖,我很聪明的啊。

4
忻凉楚的聪明才智,在很小就初露锋芒。
考试提问对答如流,才思语言也细密完整。众人大喜。于是连跳两级。成了我的学长。
与他同时跳级的还有林露雪,学校近年来,双双跳级的两个学生。

我不热衷学习。唯一热衷的不过是找遍这所城市的大白兔奶糖和牛奶味的冰淇淋。牛奶的味道浓纯而久远。似乎可以保存很久。

这便注定了我们日后的云泥之别。

我们坐车去新建的徐浦大桥。大大的A字型。呈现于眼前。我们在东方明珠的第一个球上饶着球走了一圈又一圈,一次一次的分开,一次一次的相遇。
他给我买一个东方明珠的模型。我们站在买模型的入口处时他说,小乖,地球和东方明珠一样是圆形的。即使有一天我们走散,还是会再遇到。
那时候金茂大厦只有80层。东方明珠还是上海最高的建筑物。我们眼前的人如蚂蚁般大小,车辆如玩具般可爱。
他说小乖,我们要永远的在一起好不好?
我抱着一袋“乐事”薯片拼命的点头说好啊好啊,只要你给我好吃的。我们就一直呆在一起。
他揪了揪我的小辫子说,小乖,你这样不好,容易被人拐跑。
5
果然被他一语成谶。
我十几岁时候很好吃。谁给我好吃的好玩的我就和他好得像一家人一样。
有一次,我一个人放学回来,遭遇了一个拐骗小孩的叔叔。他拿出大把大把的牛奶糖给我,说带我去吃冰淇淋。我想也没想就跟着去了。走到半路的时候忻凉楚突然窜出来拉起我就跑。我说你干嘛啊?我要去吃冰淇淋。
他的书包哗啦啦的响,他死死的握住我的手说,你白痴啊,你从来不看电视的吗?他们是要把你骗走卖掉你不知道?
我一听吓坏了,赶紧加快速度跑。身后那个叔叔刚才还一脸慈祥像只羊,转眼就成了凶恶的狼,他几步就追上我们,然后把我们像小鸡一样抓起来,想跑?正好两个一起带回去。
我“哇”的一下就哭了,把手里的糖丢了他满脸,他一伸手就想来打我,忻凉楚这时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他大叫一声,一个一个巴掌就打在了忻凉楚的脸上。
忻凉楚没哭,只是让我快跑。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正当我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正好有路过的警察化解了这一场危机。
我跑到忻凉楚的面前,看他被打肿的脸,哭得更厉害了。
忻凉楚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小袋大白兔放在我的眼前,小乖,你别哭,我被打得痛死了我都没哭,你就被骂了几句你哭什么啊。
我抬起眼来,把那袋大白兔丢到忻凉楚的身上,然后扯着沙哑的声音喊,忻凉楚,你把我吓死了。
那日的天没有云,天空湛蓝,由浅到深。忻凉楚只是慢慢的剥了一颗糖,塞到我满嘴泪水的嘴里。微笑着说,小乖。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一楞,便说不出话。转过身边擦眼泪边吃糖,背对着他说,谁担心你。戆得要死的小孩。
忻凉楚在我身后哈哈的笑,小乖,你哭的样子好丑。以后别随便哭哦。

他清脆的声音,在那日的天空下,尤为的清晰。
就是由那日开始,我的心便牢牢的绑在了那张因为我而被打得红肿的脸上,无法抽离。

6
别人在学兴趣小组的时候,我在家里帮奶奶做小笼包。小小薄薄的皮,一摺一摺的印子,咬上一小口,所有的晶莹透亮汤汁就顺嘴滑进嘴里,烫了舌头都是泛白却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忻凉楚下了兴趣小组的课就会买很多很多的零食带到我家里来。我们三个人围坐在桌子前吃我包的歪七扭八的小笼包。
忻凉楚也经常邀我到他家去。他家祖籍浙江温州,父亲在温州的工厂就开了好几家。上海的房子也自然豪华不在话下。金碧辉煌的大厅上挂的水晶吊灯就足够让我瞠目结舌好半天。虽然我家也是做生意的。然只是小本经营,没有如此富贵。
开始的时候忻凉楚只带我上他家去。后来,他家里又多了一个林露雪。这便让我突然觉得尴尬。
林露雪是骄傲的公主。皮肤白皙,眼眸清澈,笑容里恬静美好。穿着各种各样的公主裙像花朵一样美丽开放。听闻她的家世也是好得让人羡慕。
忻凉楚第一次和我介绍她,是在他家小花园的玫瑰旁,他很绅士的欠了欠身说,林露雪,我国标课的舞伴,比赛场的对手,代表队的拍档。
我把刚帮奶奶剥完茴香豆壳还没洗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就朝她面前伸过去,你好,我是谭乐初。
林露雪骄傲的眼神递过来一个不屑的信息,然后把手在我手上随便拍了拍就算了事。
她看了看小花园刚长出来的玫瑰,用无比甜美的声音对忻凉楚说,这玫瑰花好美,可以送给我吗?
忻凉楚点点头,当然可以。随手就把玫瑰花折下来。
可以帮我戴在头上吗?
忻凉楚一伸手就往她头上去。
我看着我自己棉布小花裙上因为多次洗已经被洗没了眼睛的小狗,突然悲伤的无法抑制。
我说忻凉楚,我今天约了宁简林做功课。我要先走了。
然后头也不回,飞一般的逃跑。
我的眼前闪动他们两站在一起的唯美画面。而我在他眼里,也许真的只是,小时候那个不够勇敢的小姑娘而已。
7
就在我与忻凉楚过完我们认识的第九个夏天的时候。我父母生意失败。双方相互对峙,最后不欢而散。
我知道他们分开消息的那日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不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
我抱着我瘸腿的“小足球”在阁楼下的小巷子里走了一遍又一遍。有电视剧来这里拍摄。拍三十年代的旧上海。女主角不好看,长长旗袍,浓妆艳抹。并非名角。
我一路走一路走,走出了这个巷子。我觉得我像是要去流浪的旅者,要离开这个陈旧的小巷,离开那些逼仄的楼梯和阁楼上闷热的气息。居无定所,漂流无息。
我对怀里的“小足球”说,已经第九个夏天了。可是我终究一无所得。

8
九个夏天以后,忻凉楚变得很忙。他经常和林露雪代表学校参加一些比赛,双双夺奖,领奖台上,永远都会站着笑容满面的他,以及笑靥如花的林露雪。他们那么登对。他只能很偶尔的拐到我家的小阁楼来。说上几句话,就要离开。
奶奶说,没想到凉楚长大了,会这么高呢。
我把手中正在缝的小狗停下来。看着奶奶说,他怎么高,都与我们没有多大的关系。
由于家中的变故,他爸爸看我的眼神已经格外的凌厉。
虽是小小年纪,却早也明白了察言观色。于是默默的,收起自己的欢声笑语,并且与他疏离起来。

这九个夏天里。我的“小足球”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只。它死一只我就再买一只,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残疾。我都给他门取名叫“小足球”。
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养狗都没那么容易死,而我的狗却莫名的一只一只快速死去。
宁小林说这是因为它们都是瘸腿的所以心理残疾。
我摇头再摇头,我说宁小林不是这样的,其实它们都是因为忍受不了我的虐待所以选择自杀的。
宁简林说我不知道你还有虐待狗的习惯啊。你怎么虐待它们了。
我把一块光明牌冰砖最后一点全塞进嘴里微微的笑,我天天抱着它,和他说忻凉楚的坏话。
宁简林也笑了,拿出纸帕帮我擦嘴,他说初初,你其实离不开忻凉楚。就像你离不开牛奶味的冰淇淋一样。
我低下头,俯瞰下面的绿草地。双脚在滑梯上来回的摇晃。
彼时,我即将面临中考。我的成绩平常,到顶只能上个区重点。忻凉楚和林露雪已经直升本校的高中。我与他很快就会没有交集。
一想起来,我就有点头疼微微。
我一想不开事情的时候,就让宁简林陪坐在一间废旧的幼儿园的滑梯上说话。他抱着我的第N只“小足球”不停的摸它的毛。我坐在一旁,吃掉手里的两块牛奶冰砖。

那时候,已经倒闭了很多的冷饮场。包括们常吃的足球冰淇淋那家。
我只能随大众去吃“光明”牌的冰砖。蓝蓝的,四方型的外壳,里面一层白白的纸剥开来。仿佛足球冰淇淋的味道。
我一直想,我与忻凉楚会不会也如同这些已经倒闭了的冰淇淋工厂。经营失败了,就再也翻不起身来。

9
中考的前夕。众人日日奋战。我却翘课坐了长长的地铁跑去看忻凉楚跳舞。在陆家嘴某个地铁出口站旁,临时搭建的空旷的台子上,他与林露雪如两只翩跹展翅的蝴蝶。缱绻缠绵。
他的眼神依然温柔,透过层层傍晚的灰暗落在我的身上。跳完舞他跑下来,舞衣还未换下。
他说,小乖。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我正想开口说话,看见同样舞衣未换的林露雪朝我们这边走来。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衬衫校服,突然非常害怕面对这样的场面。那些在青春时光的印记里忽明忽暗的记忆开始渐渐的紊乱。
林露雪维持她一贯傲慢的姿态,你难怪是个差生呢。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
我的脸涨得通红,用手用力绞着衣角。头低下去,满副委屈。眼泪蓄在眼眶里像是要掉出来。
忻凉楚说,林露雪,请你对谭乐初道歉。他的声音冰凉,在喧闹的环境里沉重而有穿透力。
我不要,我才不要。林露雪的声音那么倔强。
我抬起头假装微笑着说,忻凉楚,我不需要道歉。语毕,我迅速离开。
华灯初上,东方明珠开始变幻各种绚丽的色彩,行人在一旁拍照,大把大把的风呼啦啦的吹到我的身上。
我蹲在某个地铁下面某个大圆柱旁大声的哭。许久之后有人拍拍我的头,初初,你为什么要这样难过?
我的眼前是宁间林焦虑不安的脸,他说,初初,你奶奶到处找你。我知道,你一定是到这里来找忻凉楚了。
我抱着宁间林,继续开始大声的哭,地铁从我的身边一辆一辆的开过。覆盖了我的声音。

10
终于收拾了心情。积极应战。报的所有学校,都离这里很远。
我不再和忻凉楚说话。我的青春,我的年华,都与他无任何的牵连。
中考前的最后一日,忻凉楚和林露雪一起来找我。在我家喧闹而浑浊的阁楼下面,他喊,小乖,你下来。
是奶奶先听到,叫了我下去。我抱着“小足球”穿着拖鞋跑下楼,刚洗的头发还湿嗒塔的落在肩上。
林露雪还是一贯傲慢的姿态,可是脸上却浮现一丝愤恨的表情。
她说,谭乐初,对不起,我为上次的事情和你说抱歉。
我楞了楞,然后笑了。再骄傲的公主,遇上喜欢的王子,任何纡尊降贵的事都愿意去做。
我摸着“小足球”的头说,没事,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忻凉楚过来,静静的看着我。他高出我整整一个头。我有些不自然。他摸了摸我的“小足球”。可是“小足球”却咬了他的手。
你养的这只小足球,一点也不乖。我喜欢小时候那只。他皱眉说。
我抓过忻凉楚的手看了看说,现在的小足球,它不认得你。
说完就转身上楼,头也不回。我听见身后的林露雪说,凉楚我们走吧,这里多脏啊。

11
中考过后,林简林和我一同到浦东上学。住校,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在学校里,我只参加了广播站。每周一次节目,念散文。节目的名字是我取的,叫《浅蓝深蓝》。
节目的标语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天,我们等它,一直由浅蓝变到深蓝。
忻凉楚已经要念高三了,他的那片天,很快就可以晴空万里。我虽然不再与他相见,但至少仍旧祈祷他能好。
宁简林渐渐长成了英俊的样子,打球,参加学生会竞选。送情书的小女生成排成排的出现。他在体育馆打球的时候,我就帮他看他的情书。然后幻想情书要怎么写,是不是我也该学着写一封。很多人说,不会写情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即使不会写,也要有一个想写情书的对象。
我也常常想,如果我也像那些小女生一样的狂热,不在乎后果,充满幻想,那么我也会给忻凉楚写一封情书,写我们从90年开始到2000年这中间十年的时光。写我喜欢他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无可奈何的样子。
这样想着,似乎就已经非常的美好。仿佛我们还在玩跳房子的游戏,他给我剥糖纸,我牵着他的手,一格一格的跳。天地就变得那样的渺小。
12
原以为忻凉楚就这样成我的想念中成为一个记忆。却从没想过,他还会来找我。
那日周末,我与往常一样回家。暮色四合,巷口的很多人都抱着狗出来散步,夜色下,有幽幽的蓝透出来,幻化成轻柔的色泽,朦胧迷人。
我家楼下的灯坏了一盏,我看不清前面的路,到楼梯口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楼道旁盯着我。他的眼眸明亮,在黑黑的夜色里分外的透澈。
他说,小乖,你回来了?声音里有深深的疲惫。
忻凉楚?我不可置信的问。
他走到我的面前,俯下身看我,不是我,难道你以为是宁简林吗?他的手上抱着那日咬了他的“小足球”。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回来?我奶奶告诉你的?
他抿着嘴,看了我好半天,说,我没有问奶奶,我每周周末都在你家楼下等你。
我的心似有什么吊在半空中,惊讶的说不出话。
你一直不回来。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还好,有小足球陪着我。他好象在自言自语,又好象说给我听。
我心中有微微的疼涌起。
我说忻凉楚,你这又是何必,我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能成为朋友已经是恩赐。
可是明明曾经,我们那么好,一起吃冰淇淋,一起滑滑梯,一起玩跳房子……
我打断他,可是那已经是曾经了,现在你不会和我玩滑滑梯不会和我玩跳房子更不会和我一起吃冰淇淋了。
他不说话。空气在我们的身边流动。
他蹲下去,在地上画什么,声音低低的传来,如果你想,我还是可以陪你的。
我说,你还是不明白,就算你想陪我,我们都无法再继续玩下去。就像你和我一样大,你已经上高三,可是我才上高一。你可以陪我读高三吗?你永远都在我的前面。我们中间有那么长的距离。
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把小足球放在地上,摸它的头,好象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一样,说,你不在的时候,我照顾小足球,我觉得它好像小时候的你,笨笨的,却很可爱,一点点的幸福就容易满足。如果可以,我真不希望长大。什么都变了。
他的头微微的颤抖,柔软的头发映衬在微弱的灯光下。
然后他站起来,抱着小足球走,蓝色的条纹衬衫发出皎洁的光,身影单薄。
我有些不忍,叫他,凉楚。
他转头,白皙的脸有些明亮。
我扶着楼道旁的墙,慢慢的开口,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好朋友。永远都是。
他微笑起来,笑容有些艰涩,他说小乖,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陪你一起读高三。
我垂下眼去,不让他看见我滑落的泪水,我们中间,始终隔了,那么远的距离。

13
夏天快来的时候,我和宁简林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上喝可乐。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感觉一切都如此平静。没有任何的涟漪。
宁间林说,初初,以后我们考同一所大学,去一个遥远的城市。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么自然的,我就想起忻凉楚。想起我们的小足球。那些珍贵的时光,就这样暴露在阳光里。一格一格的回忆起来。
然后我看到林露雪,长长的公主裙飘逸美丽。她站在不远处,直直的看着我。
我跳下看台,走到她面前,问她,有什么事?
她看我,从头到脚,深深的看了一遍,眼神里有无数不明的忧伤。她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忻凉楚会喜欢你这样一个一无事处的人。喜欢到和家里闹翻了也要降级读高一陪你。
我有些怔忡的呆在原地,久久的说不出话。
我想起那日晚上他说,如果可以,他想陪我读高三。当时我不知道什么意思,而如今,全都明白。
宁简林站在我旁边说,忻凉楚真是疯了吧。
我一手拉过宁简林的手对林露雪说,我一直只把忻凉楚当好朋友,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真的吗?她问。
我说,对,宁简林已经很好了,我不需要别人。说完这一句,我几乎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我想,这是我成长的十几年来说过的最最艰难的一句话。
好,这是你说的。我想凉楚不会再为你这样一个平凡的人而伤神了。林露雪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我向她身后看去,忻凉楚从她身后的那棵大榕树下走出来,烟灰色的运动衫分外的显眼。
他一字一句的对我说,谭乐初,我都明白了。原来我是如此的愚蠢。说完,他转身,很快很快的消失在我的眼前。林露雪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他们都,没有再回过头。
我的心,蓦的,就痛了。可是我说不出一句话,我觉得我快要倒下去。宁简林扶着我,他说你这是何必呢?
我靠在他怀里哭,很伤心很伤心,仿佛忽然之间失掉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与忻凉楚,就如同那些倒闭的冰淇淋工厂一样,倒闭了,就再也翻不起身来。

14
忻凉楚高考结束后选择北上,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的小足球被我带回来不久之后死掉了。它死的那日我不在家,奶奶给我打电话说小足球生了病,什么也吃不下,有一天早上在嚎叫声中死掉了。奶奶把它装在一个纸箱里丢到垃圾堆里去了。
我听了当时就哭了。我想起我养的第一只小足球,它死的那天我和忻凉楚把它埋在公园的梧桐树下。那时候天很蓝,云很白,有飞机从我们头顶飞过。我趴在忻凉楚的肩膀上哭得满脸通红。他抱着我说,小乖不哭。我们还可以养很多的小足球。
现在,我趴在宁简林的怀里哭得无法抑制,我知道我不是难过我的小足球死掉,我是难过我与忻凉楚永远的告别。狗死了可以再买,可是我和忻凉楚的那份情感死了,永远都无法挽留。


后来我也高考。停掉了广播站的节目。我常常趴在学校外的走廊里背单词看天空,宁简林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常常恍惚的以为他是忻凉楚。他们有一样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和眼睛里透出来的温柔的光。
我考了浦东的一所二级大学。宁简林仍然和我一起。他那么高的分数,却考了这样一个低分的学校。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意。
可是我的心,已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的下。

15
大一的暑假,我一直买不到瘸腿的小狗。我在家里存了很多的光明牌冰砖,帮奶奶包了很多的小笼包,夜里很热,风扇呼啦大响。我听到楼下的狗吠,它们的声音,多像我的小足球。我突然想念起忻凉楚来。整个夜里辗转难眠。
第二天大早,我就跑去忻凉楚家。我想,我要见见他,即使他不见我,也没关系。
我站在门口,一直想按门铃,却犹豫不决。
突然有人开了门,我一惊慌,立刻躲到角落里。
我看见忻凉楚拿着行李从屋子里出来。随后而至的人,是林露雪。他们都把行李箱放上车。
林露雪说,终于办好了,等到了美国,我们就可以过另一种生活了,以后定好了还可以把爸妈接过去。
忻凉楚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更加沉默了。眼里再也没了以前的清澈。
夏天早上的风无比微凉,它一丝一丝的掠过我的皮肤,好像锐利的刀,轻轻割过却疼痛无比。
他要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多的记忆一下子迸发出来,使得我的内心酸楚疼痛。
车子就这样从我眼前开过。我蓦然明白,是那么多只小足球的叫声引得我在这个夏天的早晨,来这里,与他告别。
告别我们青梅竹马的时光,告别我和他都未曾领略的情感。是我的胆小和自卑,造就了他的伤害和他的离开。

我静静的站在那里,目送忻凉楚的离去。

我突然想起那年我们站在东方明珠上,他仰着小小的脸认真的对我说,地球和东方明珠一样是圆形的。即使有一天我们走散,还是会再遇到。

可是,忻凉楚。我们都忘了,东方明珠和地球终究有着天壤之别。地球如此宽阔无边,哪怕我们用一生的时间来走那个相遇的点,或许所能共有的,也只能是这一片浅蓝深蓝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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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ID: 6613749
2012-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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