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女人和瘸子女人在京城里住了下来。
每天晚上,男人潜入女人指定的宅院,抱来了衣服、宝石、饰物,可是仅仅这些东西并不足以让女人感到满足,女人最想要的是那些宅院里的人头。
家里已经有了几十家宅院的人头。房间的四周被屏风隔开,人头整整齐齐地排列着,还有的悬挂着。因为实在太多,男人已经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可女人却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已经脱了发,烂了肉,变成了白骨的人头,女人都知道那是哪个宅院里的哪一个人。倘若男人或是瘸子女人改变了人头的位置,她就会大发雷霆,不停地唠叨说这是谁家谁家的,那是谁家谁家的。
女人每天都做着玩人头的游戏。有时候人头会带着家仆散步;有时候一个家的人头到另一个人头的家去玩;还有的时候人头会谈情说爱,或者女人的头抛弃了男人的头,或者男人的头抛弃了女人的头,弄得女人的头哭哭啼啼。
一次,公主的人头上了大纳言①人头的当。月黑风高的晚上,大纳言的人头假扮成公主人头的恋人,偷偷溜进公主的闺房,发誓要与她百年好合,于是夜里二人共枕同眠。事后,公主的头察觉出事情的真相,可又不能完全怨恨大纳言的头,只好哀叹自己命苦,出家做了尼姑。而大纳言则追到尼姑庵,再一次冒犯公主的头。公主的头打算了却性命,可终究经不起大纳言的劝说,最后逃离尼姑庵,躲到山科的乡下,做了大纳言的妾并留起了长发。公主的头和大纳言的头均已毛发稀疏,皮肉腐烂得生了蛆,连骨头都已暴露出来。两颗人头相对饮酒,沉浸在爱的嬉戏中。牙与牙相碰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脸上的腐肉忽悠忽悠地粘连在一起,鼻子塌陷了,眼珠也脱落了。
(①明治4年(1871)以前太政官制时太政官的副职,副首相。)
两个头的脸紧紧地粘在一起,每当腐肉掉下来一块,女人就开怀大笑。
“好!快吃她的脸蛋。啊,真好吃!把公主的脖子也吞下去。对,把眼珠子也嚼了。再吸一吸。好,舔一舔。哎呀,好吃吧。简直太好吃了!快,使劲咬!”
女人嘎嘎直乐。笑声十分清亮悦耳,就仿佛敲打薄胎瓷器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收集来的人头里还有和尚的,但女人讨厌和尚的头。她总是让和尚的头扮演坏人的角色,要么让他被人怨恨,要么被人戏弄致死,要么被官府衙役捉拿治罪。和尚的头刚被砍下来的时候居然还长了不少头发,当然,后来全都掉了,烂得只剩下了一堆白骨。变成了白骨后,女人又命令男人搞来新的和尚的头。新的和尚的头是一个水灵、漂亮的小和尚。
女人很高兴,把他放到桌上,给他灌了酒,拿自己的脸去蹭,拿舌头去舔并用指尖去挠。但是,很快,女人就厌倦了。
“给我找一个又丑又胖的来!”女人命令道。
男人嫌麻烦,一下子拎了五颗和尚的头来。有的老态龙钟,有的粗眉毛、厚脸皮、鼻子的形状像蹲着的青蛙,也有的耳朵长得尖尖的像马耳一样,还有的长得莫名其妙。但是,女人满意的只有一个。那是一个50开外老和尚的头,相貌极其丑陋,眼角和脸上的肌肉耷拉着,嘴唇很厚,坠得嘴大大地张着。
女人有时用手指按住老和尚耷拉下来的眼角,一个劲地往上拽,有时又往狮子一样的鼻孔里插上两根木棍,将头放到地上骨碌碌地滚,还有的时候抱住头把自己的乳头塞进厚厚的嘴唇里让老和尚叼着而狂笑不止。但是,很快,女人又厌倦了。
还有一颗美丽的少女的头。清纯、娴雅、高贵。
长得十分稚嫩,因为人死了,所以脸上呈现出大人般的哀愁,紧闭的双眼里似乎同时交杂着快乐和悲伤。
女人就好像对待自己的女儿抑或妹妹一样地爱护她,娇宠她。为她梳理黑色的秀发,为她描眉毛,抹口红,涂胭脂。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满意,每每总要花上许多功夫才把她打扮得如花似玉。
这样的女孩儿的头,必得要一颗贵公子的头才能够与之般配。女人同样悉心地为贵公子的头化妆。妆毕,两个年轻人的头便像着了魔一般为爱情疯狂起来。你任性、我撒娇,你嗔怒、我埋怨,你哄我、我骗你,时而高兴,时而悲伤。当两人的热情同时燃烧起来的时候,各自的欲火向对方烧去,于是两人便陷入熊熊的烈焰之中。不久,流氓武士,恶僧淫棍等脏兮兮的人头前来捣乱,贵公子惨死在拳打脚踢之下,少女遭到前后左右四面的挑逗与攻击,头上沾满了脏兮兮的人头的腐肉,脸上留下了獠牙啃过后的痕迹,鼻子尖和头发都被揪掉了。女人拿针在少女的脸上戳出窟窿,再用小刀剜割,百般蹂躏,直到实在目不忍睹之后才扔掉。
男人开始厌憎京城的生活。以前觉得稀奇的事一旦司空见惯后,剩下的就只有不适应了。在京城里,他即便穿着出门的礼服,走路时也要挽起裤管露出小腿走路。白天不仅不能佩刀,还要去市场采购。
到老鸨开的酒馆喝了点酒也要付账。市场里的商人戏耍他,前来卖菜的乡下女子和孩童也戏弄他。就连老鸨都笑话他。在京城里,贵族驾的牛车走路中间,穿着寻常衣服光着脚丫子的仆从大都因蹭了酒宴脸红红的,耀武扬威地从自己面前走过。不论在市场还是在路边抑或寺庙的院子里都有人骂自己是笨蛋、傻瓜、蠢货。但是,对这样的小事,男人已经不生气了。
男人无法忍受的是无聊。他深切地感到,人这种东西实在很无聊,他对人产生了深深的厌憎。大狗在前面走,小狗在后面叫,自己就像是一条被呼叫追赶的狗。男人讨厌偏见、嫉妒、撒娇和思考。他情不自禁地想,山里的野兽、树木、河川还有飞鸟,那一切是多么的安静啊。
“京城可真没有意思。”他对瘸子女人说,“你不想回山里吗?”
“我可不觉得京城没意思,”瘸子女人回答。
瘸子女人整天做饭,洗衣,和附近的人们聊天。
“在城里能和人聊天,我不觉得没意思。山里头才无聊呢。”
“难道你不觉得聊天没有意思吗?”
“自然的,只要聊天,谁都会觉得有趣。”
“可我就觉得越聊越没趣。”
“那是因为你不聊才觉得没趣。”
“哪有这回事,正因为没趣我才不聊呢。”
“那你聊聊试试,肯定会觉得有趣。”
“聊什么?”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呗。”
“哪有什么想聊的!?”
男人已显出不耐烦,打了个哈欠。
其实,京城里也有山。可是山上大多有寺庙或者尼姑庵,来来往往的人反而更多。站在山上,整个城市一览无余。密密麻麻的人家!男人心想,这风景该有多糟糕啊。
白天,男人几乎忘记了晚上杀人的事。因为他已经厌倦杀人,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拿刀轻轻一碰,人头就咣当落地。头很软,丝毫感觉不到骨头的存在,就好像砍大罗卜,只有人头的重量让他稍稍觉得意外。
他似乎开始理解女人的心情。钟楼里,有一个和尚在发狠地撞着钟。在他的眼里这样的行为真是愚蠢透顶。京城里的人真不知会干出什么样的傻事来。成天看着这样的家伙过日子,自己也宁愿像女人那样把他们变成一颗颗的人头。
可是,女人的欲望没有止境。男人厌倦透了。
女人的欲望就好像一只在天空里直线飞行的鸟,一刻也不停地飞呀飞。这只鸟不知疲倦,总是精神抖擞地迎着风,轻快而又没有限度地扇动着翅膀飞行。
然而,他只是一只极其普通的鸟。从一根树枝飞向另一根树枝,充其量用尽力气穿越一条峡谷,还会累得气喘吁吁,简直就像是停在枝头打盹儿的猫头鹰。他的动作固然敏捷,他常常处在全身运动的状态中,全力地奔跑、跳跃,充满了力量,但他的心,却是一只屁股沉重的鸟,从来没有想过要不停地飞下去。
男人从山上眺望京城,一只鸟在城市的上空划过一道直线。天空由白昼变为黑夜,由黑夜变为白昼,无限的明暗无限地交替着,无休无止。男人无法理解。他思考着明天,又一个明天,再一个明天,明暗的无限交替。他的头快要爆炸了。不是因为思考的疲惫,而是因为思考本身的痛苦。
回到家里,女人和往常一样沉浸在玩人头的游戏中。一见到他,女人就迫不及待地说道:“今晚你去给我弄颗舞女的人头来。要最漂亮的。她跳舞,我来唱歌给她听。”
男人试图竭力想起刚才在山上所看到的无限的明暗。这间房屋本应也在那没有终结的明暗无限循环的天空之下,可男人就是想不起来,并且女人也不是空中的飞鸟,依旧是美丽如初的女人。然而,他还是回答道:
“我已经厌倦了。”
女人很吃惊,但马上莞尔一笑:
“哎哟哟,什么风把你吹得胆小了?原来你不过是个胆小鬼。”
“我可不是什么胆小鬼。”
“不是胆小鬼是什么?”
“没完没了的,我腻了。”
“哎呀,这可就奇怪了。不是任何事情都没完没了吗?每天每天都要吃饭,每天每天都要睡觉,不都是没完没了的吗?”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男人不知该如何回答,但觉得就是不一样。被女人紧紧地追问,男人觉得很痛苦,于是躲了出去。
“把舞女的人头给我拎回来啊。”背后传来了女人大声的喊叫。男人没有答应。
他开始思考究竟有什么不同,但就是弄不明白。
渐渐地夜幕降临,他又登上了山,但已经看不见天空了。
当他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在思考天塌下来的事情。天塌落下来。他感到脖子似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了。那就是杀掉女人。
杀掉女人,就可以让天空明与暗的无限交替停下来。于是,天塌下来,他便可以松上一口气。然而,他的心里有一个窟窿,一只鸟从窟窿里腾空而起,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女人难道就是我吗?那只不知疲倦一直向前的飞鸟难道是我自己吗?他开始怀疑。杀掉女人就是杀掉我自己吗?我究竟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让天塌下来呢?男人越想越糊涂。一切的一切变得难以捉摸,冥思苦想之后余下的惟有不尽的痛苦。天亮了,他失去了回到有女人的家的勇气。一连数日在山中徘徊。
一日清晨,他睁开眼睛,竞发现自己躺在樱花树下。樱花树只有一棵,开得十分茂盛。他吓了一跳,赶紧翻身起来,不是为了逃跑,樱花树毕竟只有一棵,而是因为他突然想到了铃鹿岭上的樱花林。想必那山上的樱花也全开了。他深深地忘情在这一份不尽的怀想中。
回山里去。回到山里去!为什么竟忘记了这么简单的办法?而且,为什么自己竞要冥思苦想地让天塌下来?他宛如噩梦初醒。他觉得有救了。此前丝毫感觉不到的山里早春的气息,紧紧地拥抱着自己,是如此的冰凉、透彻。
男人回到了家。
女人愉快地迎接了他。
“去哪儿了呀。我的要求让你为难、受苦了。对不起啊!不过,你倒是想想,你不在我身边,我有多么寂寞呀。”
女人如此温柔,这还是头一次。男人的胸疼了。
差一点,他的决心就要化为乌有。但是,他还是狠下心:
“我决定回山里去。”
“把我留下?你心里怎么会有这么无情的念头?”
女人的眼睛里冒着怒火,脸上满是遭到背弃的悔恨。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薄情?”
“因为,我讨厌京城。”
“我留下你也要走?”
“我不想再住在京城里了。”
“可我,不是在吗。你是不是讨厌我了?你不在家时,我可是一直想着你。”
女人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女人的眼睛里溢满泪水还是头一次。此时,女人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只剩下怨恨男人狠心的痛苦表情。
“可是,你只有在京城才住得惯,而我只有在山里才住得惯。”
“不跟你在一起我就活不下去。难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可我只有在山里才住得惯哪。”
“所以,如果你要回山里,那我就跟你一起回去。
如果和你分开,一天我也活不下去呀。”
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把脸颊靠在男人的胸脯上,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男人的胸脯。
的确,离开了男人,女人已经变得无法生存。新的人头是女人的生命。而能把人头带给她的只有这个男人。他是女人的一部分。女人不可能舍弃他。
女人自信,只要当男人的乡愁得到释放,她就完全能够把他再带回到城里。
“可你能在山里生活吗?”
“只要和你在一起,在哪里住我都没关系。”
“山里可没有你想要的人头。”
“你和人头,如果二者只能选择其一,我放弃人头。”
男人怀疑是不是在做梦。这实在太令人高兴了,简直难以置信。过去,这是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呀。
他的内心充满了新的希望。由于这希望的造访过于突然,也过于猛烈,以至刚才他那些痛苦的想法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他乡。他把昨天以前凶狠残酷的女人忘得于干净净。他心中有的,只是现在和明天。
二人立即出发了。瘸子女人留在了京城。出发的时候,女人悄悄对瘸子女人叮嘱道:“很快就回来,等着啊。”
眼前出现了群山的身姿,仿佛呼唤一声就会马上得到回应。男人选择了老路,显然久已没有人踩踏,道路旱已变成了树林和山坡。沿着这条道走下去,就该走到那片樱花林了。
“你背我!这种没路的山坡我可走不了。”
“啊,好。”
男人轻松地背起了女人。
男人想起了把女人抢到手的那一天。那一天,他也是这样背着女人走过了山背后的陡坡。那一天他也觉得很幸福,但是今天的幸福让他感到更加的充实。
“遇到你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背着我的。”女人也想起了那一天,说道。
“我也想到那天了,”男人高兴地笑了。
“喂!看见了吧。那些都是我的山。连山谷、树木、飞鸟、白云都是我的。山真好!我真想跑起来,在京城里可找不到这样的感觉。”
“那一天我也让你背着跑来着。”
“是啊。累得我眼冒金星。”
男人并没有忘记盛开的樱花林。可是,在这个幸福的日子里,那盛开的樱花林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没有感到畏惧。
不久,樱花林出现在眼前。果然,是一片花海。
微风徐来,花瓣随之翩翩飘落。地上铺满了落花。
这些花瓣究竟是从哪里掉下来的呢?极目望去,头顶上无边无际的盛开的樱花繁茂得似乎并没有一片花瓣掉落。
男人走向盛开的樱花林深处,四周一片寂静。
渐渐地,他感到有些冷了。忽然,他发现女人的手一下子变得冰凉。于是心里不安起来。猛然间,他明白了,女人是鬼!突然,强劲的冷风从花海的四周吹了过来。
紧靠在男人背上的,是一个浑身发紫的大脸老太婆。她的嘴大得裂到了耳朵根,满头的绿发。男人开始奔跑,想拼命把她从背上甩掉。鬼使劲卡住了男人的脖子。他的眼睛快要看不见了,就好像是在梦中。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想要掰开卡住他脖子的手。就在他从缝隙间把头挣脱的一刹那,鬼“扑通”一声从背上滑了下来。这下该轮到他收拾鬼了。他用尽力气卡住了鬼的脖子。然而,就在他猛然间回过神时他才发现,自己用尽浑身之力卡住的原来是女人的脖子!而且,女人已经咽了气。
他的眼睛变得模糊不清,他努力想要把眼睛睁大,可这并未使他感到视觉的恢复。因为他看到的和刚才并没有两样,他杀掉的仍然是女人,女人的身体依旧躺在那里。
他的呼吸停止了。随之,他的力气、他的思绪、他所有的一切也都消失了。女人的尸体上已有几片落英。他摇撼女人,搂抱住女人,可这一切都归于徒劳。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自打他住到山里,这恐怕还是他头一次哭。当他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背上早已积满了片片雪白的花瓣。
他坐在樱花林的正中央,四周是无边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平日里的恐惧与不安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就连花海深处的冷风也不知去向。
眼前,花瓣在扑簌簌地无声地飘落。他头一次坐在这盛开的樱花林下,他可以这样永远地坐下去了。
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归处。
关于盛开的樱花林下的秘密,如今已无人知晓。
或许,那就是“孤独”。男人也不必再害怕孤独,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孤独。
他开始环顾四周,头上是漫天的樱花,樱花下是张满了无限静谧的虚空。花瓣扑簌簌地飘落着。只有这些。再没有任何秘密了。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身体里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在花和冰凉的虚空的包围下,他渐渐地明白了,那原来是自己胸中的悲伤。
他伸出手想要拿开女人脸上的花瓣,可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女人的面颊时,似乎有什么发生了莫名的变化。忽然间,女人的身体消失了,他的手触摸到的只有积得像小山一样的花瓣。他想要拨开花堆,而就在此刻,他伸出的试图拨开花瓣的手乃至他自己的身体也旋即消失了。剩下的,惟有漫天飘舞的落花和萦绕在四周的冷寂的虚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