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头马上初相见,不准拟、恁多情。

夏令。

江南。

轻霭浮空。乱峰倒影。红楼朱阁相望。

姜叠鹤遇见阿房时,那落魄狼狈的女子,衣衫褴褛,浑身还带着青一块紫一块的淤伤。姜叠鹤好心,俯身下去,问,姑娘,你为何奔逃?

阿房匍匐在地,嗫嚅着,只说,有人在追我。话音一落,两眼就失了光,沉沉的昏倒下去。男子轻蹙了眉,以温柔慈悲的眼神望定她。然后将手中的酒葫芦别在腰间,俯身下去,将她瘦小的身躯抱起。沿进城的大路而去了。

待到阿房苏醒。

她说,我没有姓氏,公子可直呼我的名字,阿房。阿,是阿胶的阿。

房,是房屋的房,但发音却念做庞,庞然的庞。

姜叠鹤抿了嘴笑,道,秦始皇建阿房宫,也就是那个阿房吧?

阿房点头。正要起身,想作揖谢过姜叠鹤的救命之恩,门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阿房踉跄着站定,道,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姜叠鹤却扶住她,说,我是大夫,你是我的病人,你的身子这样虚弱,要是由着他们将你带走,岂非我的失职?

阿房不做声。

她其实也是极为害怕的。门外的人,要将她带回村子接受祭师的制裁。她原本是孤女,流落江南。逗留于杭州城外一处僻静的村落。后来,村中有一户李姓的人家,小儿子只有八岁,突发疾病,村中大夫束手无策。李家人拜过祭师以后,求得所谓良方,即娶亲冲喜。但乡邻里,没有谁愿意。李家只好找了阿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用安固妥帖的生活相诱惑。阿房便答应了。哪知道,她入门半年,那病怏怏的小相公不但不见好转,最终连命也丢了。

李家人不服气,将这笔账都算在招摇撞骗的大祭师头上,祭师为了脱罪,发狠说阿房是不祥之人,说她克死了自己的丈夫。就这样,阿房趁夜潜逃。但如今李家人不但找到她的藏身所,她还连累了收容她的大夫。

阿房心中惭愧。

只是,又更加害怕自己被捉回村子,不晓得要接受怎样的制裁,而她又有了逃跑的纪录,这刑罚也许还得加倍。

她噤若寒蝉。躲在屋子里,偷偷从窗牖的缝隙朝外面看。

姜叠鹤卓然的立于人群中,丝毫没有惧色,那些叫嚣的声音混淆着他义正词严的辩解,阿房听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因这男子而获救。

得了自由。

得了安全。

男子像是道骨仙风的侠客,他的勇敢和善良,是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阿房心中一动,跪拜下去,不仅要多谢他的恩情,也乞求,他能够收容她在身边为奴为婢。

姜叠鹤不忍拒绝。

彼时,他温柔慈悲的眼神,在很久以后,阿房回想起来,依然满怀温暖。惟独是,自己卑微的思想,在高大而光彩的他的面前,犹如秽土,犹如漏夜,从来不敢堂而皇之的呈上。

姜叠鹤的心中,是有别人的。

那女子,姓莫,名紫绚,在杭州某间半大不小的青楼挂头牌。轻盈娇媚。色艺双绝。姜叠鹤常常到青楼看她的歌舞,有时把酒言欢,彻夜不归。

没有想到的是,忽然有一天,莫紫绚失了踪。白日里她独自出外散心游玩,却始终不见回来。姜叠鹤连着问了很多次,老鸨都回答他同一番话。

不见了。

失踪了。

也许被强盗掳了去。也许死在荒山野岭。

姜叠鹤犹像被抽了魂,剥了皮,心神恍惚,连看诊也差点写错药方子。那种憔悴,阿房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二、舞裀歌扇花光里,翻回雪,驻行云。

是年。九月初三。有风雨。天色晦暗。

医馆中,有年轻的男子上门问诊。看模样,约莫是弱冠之年。穿着宽袖大襟的玄青色袍衫,配铅白的短褂,腰间系着玲珑的玉璧,手摇一把画兰草的折扇,扇坠雪青色,是用极柔软的丝线束成的盘花结。看形貌,想是出自富贵人家。但进门的时候翩翩有礼,问及病症,面容却有了几分难色,说话亦吞吐。

他说,他姓杨,名少以。

他常常感觉双手无力,在阴雨天,还会有强烈的阵痛,身体亦发寒发抖。更加奇怪的是,他看见某些着红衣的女子,也会有此等症状。

姜叠鹤眉心一皱,替他号脉。可无论如何仔细的诊断,也未能发现他的身体有丝毫患病的特征。他问,这样的情况,出现有多久?

杨少以想了想,答,不足三月。

姜叠鹤又问,三个月前,你是否遭遇了什么不寻常之事?杨少以听罢,皱起了眉,抬眼望了望站在姜叠鹤身边的阿房,摇头道,听人说姜大夫的医术了得,却原来也是泛泛之辈,既然你无法诊出我的病端,那就此作罢。

说着,拂袖而去。

阿房吁了一口气,撇嘴道,这人好生奇怪。姜叠鹤却是见惯不惊,笑道,我以前也曾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他们的病,或许不在体表,而是在心。但若有难言之隐,他们不愿说,做大夫的,也不便多问。

哦。

阿房恍然大悟。

再看看门外,那年轻的公子哥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

数日之后。

阿房经过河堤,忽听得一阵喧哗。似是有小孩遇溺。

她跟着人群凑上前。只见一个身影飞快的蹿过,扑通一声,扎入了河水里。

阿房觉得眼熟。

再仔细看,正是前几日到医馆求诊的杨少以。只是,阿房丝毫也看不出他自己形容的双手软弱无力,反倒是矫捷的将小孩抱上了岸。

慌了神的父母对见义勇为的少年千恩万谢,杨少以周身湿漉漉的,单膝跪地,抚摩着小孩的头,面上的笑容清清浅浅。阿房本以为像他这样身家丰厚的阔绰公子,平日里游手好闲也就罢了,是决计不会做出此等高尚事情的。

因此,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杨少以起身的时候,一张干净的手帕递到他面前。

他沿着青葱的手指看上去,看见阿房,怔忡道,是你?

他也还认得她。

他见阿房抱着两匹花布,又拎了一只竹篮,颇有不便,于是伸手道,我来帮你。阿房却笑着退了两步,道,你湿透了,赶紧回家换了干净的衣裳,否则,你又得来医馆找我们姜大夫了。

杨少以挠挠腮帮子,憨笑道,是,是,这手帕,我下次再还你。

不用了。阿房说,一方手帕而已。然后,挽着篮子施施然的转身走了。杨少以却还站在原地。河风一阵接一阵的吹着。

吹不出半点寒意来。

凤箫楼上。临街的桌位。杨少以翘首坐着。袖口里,揣着洗干净又烫得平平整整的白手帕。他不时的拿出来,放在掌心端详,然后又重新放回去。

稍后。

阿房来了。

是杨少以派人到草庐医馆将她接过来。说要当面归还她的手帕。她没有想到对方竟言出必行,意外之余,不免尴尬。

待酒菜上桌,楼下来了一班杂耍的艺人。杨少以和阿房都饶有兴致的就着栏杆观看。一边又断断续续的聊上几句。

突然,杨少以脸色煞白,身体发抖,似乎双腿已失去了支撑的气力。随从和店小二都过来扶他。阿房焦急的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他摆摆手,道,我要回去了。

阿房心中疑惑。又想起他在医馆的陈述,便朝着楼下的杂耍班望了望,却没有看见有谁是穿着红衣的。

三、绮席阑珊,凤灯明灭,谁是意中人。

听闻,杂耍班是从邻近的村镇过来。艺人的本领平平。

并无任何可圈可点。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游离在杭州城。

蒙混度日。

阿房回到医馆,对姜叠鹤说起这件事,更乐道的,还是杨少以在酒楼的奇怪举动。姜叠鹤并未在意。只当闲事听过,左耳近,右耳出。

那已经是莫紫绚失踪后的第五个月了。他仍旧要不时的徘徊在青楼外,希冀着突然有一天能看见心上人如花的脸。有几次他出门后降了暴雨,阿房就撑着伞,抱着蓑衣,到青楼外找他。关于莫紫绚他们并无太多可交谈,阿房就只是缄着口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地上的水坑,冻得脸发青手发紫,没有半句怨言。那份无声的情意,他明白。

然而。

他面慈,心冷,若无其事。

后来,又是一次。淅沥的小雨中,从青楼出来,经过热闹的市集。姜叠鹤撑着伞,阿房缩着脖子,不停的朝手心呵气。

姜叠鹤问她,冷吗?下次别管我了。

不。阿房坚决的否定。只是一个字。又低下头去。姜叠鹤却忽然停住。顺着他目光的方向,阿房看见那个杂耍班子,一干人等正毛毛躁躁的收拣道具。

怎么了?阿房刚要问。姜叠鹤却眼神一颤,丢开伞,冲进雨幕里。冲到一个身披斗篷的少女面前,拉住她,大声的喊着,紫绚。紫绚。

阿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那女子看着狼狈的姜叠鹤,怔忡道,我不是紫绚,你认错人了。这样一句话,陌生的眼神,惊慌的躲藏,比雨势还要凶猛。

击垮了他的日思夜想。

一路上,姜叠鹤再抬不起头,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跟紫绚一模一样的少女。他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不是他的紫绚。他觉得世间不可能有两个人的容貌能够完全叠合无懈可击。而阿房对于莫紫绚从来只是听说,未曾亲见,因而给不出任何的意见,惟有塞给姜叠鹤一些安慰的意见。却顾不得护着自己隐忍的心伤。

野旷天低。

姜叠鹤在院子里站着,负着手,仰头看着似有还无的一弯新月。阿房远远的望着他,浓郁的哀伤缓缓蔓延开。

这时候,他们听见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呼救。

那声音短促,慌乱,带着干涸的嘶哑,如海浪撞击礁石,扰乱了暗夜宁静的空气。姜叠鹤和阿房一前一后朝门外跑去。

只见长街的尽头,幽明的光线,照射出薄薄的雾气,拉长了两副人影。其中的一个退至墙角,又沿着墙角滑了下去。而另一个,高举右手,似握着什么东西要狠狠砸下去。姜叠鹤大吼一声,那人立刻撤了手势,跌跌撞撞跑开了。

姜叠鹤扶起那个滑倒的人,问,你没事吧?

对方答,没事。

姜叠鹤一怔,仔细的低头看下去,那惊魂未定的女子,不正是他白日里遇见的莫紫绚么?他又一次切切地唤她,紫绚。

可女子还是否认。她说,我叫素儿。

姜叠鹤和阿房将素儿带回医馆,灯光下,看见她的衣裳有几处撕破了口,左臂和肩膀都有匕首划出的伤口。

姜叠鹤一边催促阿房准备纱布和伤药,一边问素儿,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素儿战战兢兢道,我本来是要去给班主买酒的,那个人,我也不晓得是何时跟着我,却也不抢我的钱袋,反而是一个劲的拿刀逼着我,像要杀了我一样。

姜叠鹤想了想,又问,你可看清楚他的模样,你认得他么?

素儿摇头,道,他是戴着面具的。

顿时,姜叠鹤与阿房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心中都有些难以名状的惊忧。阿房索性岔开话题,道,这么晚了,你又受了伤,不如暂且在医馆住下吧。这里很安全,你别害怕了。

是啊是啊。

姜叠鹤连忙附和。

阿房撇了撇嘴角,露出勉强的笑意。她知道,此时的姜叠鹤,眼中已经完全容不下她。她从房间里黯然的退出来,怅惘的,走上无人的长街。寒风吹入鬓角眉梢,她双手抱在胸前,抱得很紧,但身子却抖得厉害。不一会儿,她走回刚才救下素儿的地方。呆呆的站着。靠着墙。

雾气弥漫。

这时候,一个不经意的低头,仿佛看见什么相熟的物件。她弯腰拾起,仔细的牵理了,原来是一枚扇坠。

雪青色的扇坠。

经此一役。

他们由陌生转熟络。以阿房的观察,素儿对姜叠鹤也是有心的。她不会捏造任何借口来掩饰自己为何频繁的进入医馆,仿佛她来看他,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

他们相谈甚欢,眉眼间盛着的,都是自不待说的情意。

渐渐的,姜叠鹤开朗了,笑容多了,面色更和善,也不再买醉,不再流连青楼。他仿佛脱胎换骨。起死回生。

他说,无论素儿是不是紫绚,对他来讲,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们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孪生姐妹。

五官。气质。神态。声音。均不差毫厘。

他说,他要待素儿好,留着素儿,爱护她,照顾她。

也就很努力的替人诊病,储钱,希望尽快从班主那里替素儿赎身。

然而。

事与愿违。

当姜叠鹤捧着沉甸甸的银两,找到杂耍班的班主,班主说,已经有人出了更高的价钱,买了素儿,将她带走了。

而那买家,竟然是,杨少以。

婚事定在本月底。杨少以要娶素儿。娶做正妻。这在外人看来,颇有蹊跷。而杨少以自己,仿佛迫不及待。

但是。

当阿房站在杨少以的面前,她看不见对方脸上得意或喜悦的神情,反而是慌张,是刻意的掩饰以及躲藏。

她开口便问,你能不能,不要娶素儿?

杨少以愕然。

他们不过才有几面之缘。交情浅薄。他没有想到阿房会为了这件事情主动来找他。他眸子里的黯淡,在某一些瞬间,变得闪烁又光亮。

杨少以问,为什么?

阿房低着头,嗫嚅着,说,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我希望你娶的人是我而不是别的女子。周围的一切猛然凝固。连半空的落叶都停止了转动。杨少以是激动的。他从未告诉阿房,自河边一遇,他钟情于她,哪怕是睡梦里都巴望能听着看着她。

半晌。

杨少以笑了。似乎带着异样。有说不出的苦涩和凄凉。

他粗暴的捧着阿房的脸,吻上她湿热的嘴唇,他的舌头像入侵者一样企图敲开她的齿关。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体有明显的颤抖。然后,咸咸的泪液滑至舌尖。

他推开她。

说,你的演技实在太差。告诉我,为什么撒谎?

阿房瘫软下来。她知道,当一个女子面对自己心爱的人说出那些托付终身的话,应当是羞怯的,甜蜜的,或者还伴随一些忐忑如小鹿乱撞的心理,但决计不会是她那么勉强,像喝一碗苦药,像吞一把黄连。她说,因为姜大哥不能没有素儿。

杨少以豁然明白。

他讪笑着,说,你为他所做的事情,他知道多少,他既然辜负你,你何必这样愚蠢为他牺牲自己。你走吧。

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你也爱素儿?阿房盯着杨少以。清澈的眼神像利箭一样飞入男子的心脏。男子没有回答。那一刻他觉得自己龌龊又卑鄙。

这世间男女,双双对对,却未必都能够用爱与不爱来衡量。

杨少以娶素儿,是要将她禁锢在身旁,以免她泄露了自己曾犯下的弥天大错。这应当要从莫紫绚的失踪讲起。

素儿就是莫紫绚。

这一点,杨少以比姜叠鹤更加在意。他费了很多的功夫,包括人力、财力、时间,从杂耍班班主开始,顺藤摸瓜的调查了素儿的来历。原来,半年前,紫绚失踪的当天,她碰巧撞见杨少以在乡间与人争执,两个人唇枪舌剑最后竟动起手来。紫绚是惟一的目击者。她亲眼看着杨少以挥拳头打了对方的脸,又将对方推倒,撞在硬邦邦的大石头上。那人叫唤了几声突然没了动静。杨少以吓得魂不附体。怎么也没有想到一点小小的争执竟闹出人命来。更加想不到的是,荒芜的四处,竟然还有一名路过的女子。而那女子,穿了一身鲜艳的红衣。

他惟有一不做二不休。

以求自保。

但彼时,也许是太过慌乱,杨少以掐着紫绚的脖子,见她昏死,就草草的将她抛进河水里。她却大难未死,得渔夫相救。只不过,丧失了记忆。后来,游荡落魄,辗转为杂耍班的班主收留。杨少以重新看见她,便是同阿房在凤箫楼。他毫无预兆的看见一个他以为死去多时的人,吓出一身的病。而他长久以来所谓的发抖抽搐手无力等病症,其根源,也正是因为他心中有愧,杀人的阴影缠绕着他挥之不去,如同姜叠鹤所言,那是来自他心底的,而非身体上的望闻问切可分辨。

一个错误的开始,仿佛是无底的根源。杨少以害怕素儿认出他,将往事抖了出来。他再次动了杀机。也就是那一次,深夜里,他几乎要得手的时候,姜叠鹤和阿房出现,阻碍了他。而他也察觉到素儿已经不认得自己,探究之下,据杂耍班的班主说,他当初捡到这女子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记得,连素儿这名字,也是班主随口给她的。

对杨少以来讲,娶一个和自己没有感情的女子,并非太为难的事情。三妻四妾如此平常。他想他这一生除了素儿以外,一定还会得到与他情投意合的好姑娘。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不着声色的将威胁禁锢于身边,哪怕是有一天素儿突然恢复记忆,认得他就是当年谋害她的男子,他起码能够看住她,可以有迅速而妥善的应对之法,又或者,女子嫁鸡随鸡,到那时她已甘愿为了他将真相隐瞒,这些,都留做后论了。

四、和泪眼、片时几番回顾。伤心脉脉谁诉。

集市上。众人窃窃的议论着杨家的变故。那些新鲜的鱼肉蔬果,转眼成了腐烂的泥渣。阿房丢下篮子,脚步慌张又踉跄。

她逃命似的奔回医馆。

那本应该是杨少以和素儿成亲的好日子。束手无策的姜叠鹤,歇了生意,终日窝在半闭的小院里,酗酒,发呆。

他也曾试图闯入杨府,或哀求与素儿见上一面,但他总是被人架着丢在路边,他连朱漆的大门都没有办法跨入。

阿房守着他(作者qq133262681)。

可是,忽然间听说昨夜洞房,新娘袖里藏刀,砍掉了新郎的一只手。新郎如今昏迷不醒。而杨家的人,则发了狂要揪出逃跑的新娘。

阿房想,若姜叠鹤知道了这个消息,必定又是一番折腾。片刻之前她还想着如何用丰盛的饭菜来缓解姜叠鹤的心伤,片刻之后,她奔走在回医馆的路上,中途不慎跌倒,膝盖和手掌都磨破了皮。刚回到医馆,心急火燎正要开口对姜叠鹤道出实情,却猛地,看见屏风背后一个晃动的人影。阿房一惊,三两步上前,伸手抓去。

那竟然是素儿。

仍留着满身喜庆华丽的装扮,但发髻凌乱,面色乌青,簌簌的发着颤。姜叠鹤说,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阿房跺着脚,道,你可知,杨家已将事情告了官府,如今,连衙差都在找她,窝藏罪犯的后果,你如何承担?

姜叠鹤惨笑,我不可能放弃她,你知道的。

阿房无言。

这时候,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喧闹的呼喊,姜大夫,姜大夫。众人心头一凉。姜叠鹤强做镇定,示意阿房和素儿躲进卧房里。然后整了整衣冠,出门相迎。

来的人,是杨府的管家。

因为杨少以昏迷不醒,杨老爷着急,而姜叠鹤的医术在杭州城又颇有名气,所以他派了人来请他过府诊病。

姜叠鹤听罢,料想对方尚且不知道素儿就藏在医馆,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整理了药箱,动身时,阿房也施施然的走了出来,道,我陪你一起去。

姜叠鹤默许。

这些日子以来,阿房一直跟着姜叠鹤处理医馆的事情,耳濡目染,也学会了某些简单的医理。她常常以助手的身份陪着姜叠鹤诊病开药,技艺越发娴熟。只不过,这一次,阿房的目的,却不是为姜叠鹤做助手,姜叠鹤诊病之后,她坚持不随他离开杨府,她说,她与杨少以相识一场,要留下来照顾他,倘若有什么变故,她也好及时处理。

夜深时。

阿房坐在杨少以的床边,清冷的月光映照出她单薄的身影,她放低了声音,絮絮的说着一些话。杨少以的呼吸很均匀,双目紧闭,眉心似有轻微的褶皱。而缺失的左手,只剩下半截上臂,看上去阴森又可怜。后来,渐渐的,阿房趴在床沿睡着了。黎明时醒来,杨少以竟半躺着,目不转睛看着她。

阿房先是一惊,又喜道,你终于醒了。

杨少以冷笑,就算我醒了,这件事情,我也不会善罢甘休,莫紫绚毁了我一只手,我要她十倍百倍的偿还于我。

莫紫绚?阿房讶然。彼时,她尚且不知道素儿就是紫绚,杨少以的话,着实令她吃惊不小。而彼时,另一边厢,素儿正在向姜叠鹤讲述所有事情的经过。

她已恢复记忆。

就在她与杨少以拜堂成亲之时。也正因为她认出了面前的新郎就是曾经企图置她于死地的杀人凶手,她六神无主,遂失手砍掉了对方一截手臂。而她如今已无心揭发杨少以,只求能安安稳稳的,守住她与姜叠鹤之间坎坷得来的欢聚。

言谈间。

他们紧紧拥着对方,涕泪涟涟。

却不知,杨府内,阿房为了说服杨少以放弃对此事的追究,跪在地上,亦是声泪俱下。杨少以的愤怒和痛楚如猛火一般旺盛,他咆哮着,甚至出了拳脚,阿房仍是没有半点退缩之意。他捏住她的下巴,吻着她的耳垂,轻声道,如果你愿意替莫紫绚偿还,或者,我可以考虑放过她,还有你的心上人。

阿房僵着身子,面无表情,答,我愿意。

杨少以狂笑不止。他用他另外的一只手扯烂了阿房的衣服,那瘦削的身体像木偶一样瘫着,瑟瑟发抖。他将心一横,覆盖上去,片刻之后,却歇斯底里的冲出了房间。

乍暖还寒。

周遭的景物,喑哑,萧瑟,甚是凄凉。

杨少以终究是不能将阿房当作报复或填补的工具。

直到那一刻,他方知晓。那种感情,是出自真心,他无法亵渎。

他笑自己浪荡半生,却竟然,对这普通的乡野女子动了真情。

而阿房,没有得到杨少以的首肯,无论对方怎样在言辞间侮辱她,驱赶她,她始终也不肯离开。她就像佣人一样伺候着杨少以的起居饮食,并且承受着他因挫折而难以平复的暴躁情绪。数日之后,杨少以的心软了,他向官府收回自己追究的权力。

事情告了终。

这个消息,是阿房回到医馆,亲口告诉姜叠鹤。姜叠鹤与素儿喜极之时,问阿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问她是如何说服杨少以。阿房道,他终究还是善良之人。

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去救一名不相干的溺水儿童,他的眼神,曾经那样柔软,那样温和。

只不过。

再是庞大的善良,又或者是很多显而易见的光亮,仍然不能构造出一份让彼此都倾心的感情。谁的心中藏了一人。

而谁的心中,却又藏着,另一人。

五、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

姜叠鹤结束了草庐医馆,带着素儿,或者说,莫紫绚,离开了杭州城。早春的桃花开了满山。阿房站在桃树下为他们送行。

他们曾经提出带阿房一起离开,到别的地方,再一起生活。但阿房拒绝了。

她什么也不是。

她的心深埋于地下。她的感情是自我的笑话。她的存在,只能够徘徊于姜叠鹤之外。她从来不怨姜叠鹤有负她的痴情。

只叹自己缘浅福薄。

她将心爱的男子最后一眼深情烙在记忆里最恒久的角落,目送着马车远行,风吹过粉色的花瓣,簌簌的,落了满肩。

那以后,她履行自己对杨少以的承诺,住进杨府。

毫无名分,亦不计较白眼。就像赎罪一般。她的用心,杨少以不是不知道。可他从来也不揭穿她。任由自己厚颜无耻自欺欺人的享受着她的柔情与顺从。他心中明白,他们都是一样爱而不得,就算尚有表面的朝夕,也不过是假象。如同风中的蜡烛,苟延残喘,随时都要熄灭。

两个月之后。

阿房偷偷的离开了杭州。她知道,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姜叠鹤与素儿走得远远的,杨少以纵然有心反悔,只怕也不能再找到他们了。更何况,杨少以不止一次的向她表露,只要素儿离开杭州,不将往事揭发,他亦大可不必再追究素儿的过失。

然而。

阿房却不知道,杨少以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他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要尽量让她相信此前种种的恩怨已经成为过去,尽量让她明白,她已不需要为了偿还或监视,违心的留在自己身边。她可以选择离开。他不忍心责怪。

毕竟蝴蝶终究也飞不过沧海。

其实。

阿房走的那一天,杨少以是知道的。他在暗处看她。

看她踽踽的行走在羊肠小道上。背着简陋的包袱。那匆忙的背影,黯淡又悲伤。

她或许还担心杨府的人会来追赶她吧。杨少以凄凄的想。

只愿她日后平安,能遇见一个托付终身的伴侣。

我到底还是留不住她。

只不过,我似乎忘记了将我的心意坦诚相告。这么久的时间,她是否知道?她会不会以为我只为了发泄或填补,才将她缚在身旁。

到底,她是否知道?

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

作者ID: 6315811
2013-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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