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沉默的你,周身散发着无声又无形的强大气场。
高大的梧桐树下,沈星宇抬起头,用手指遮住那些细细碎碎的、从枝叶间流泻下来的阳光。九月初的阳光漫上她的脸,异常的温暖明媚,让她的笑容也一下亮了起来。她看到莫柏原背着他招牌式的大画夹远远地走过来。有一些光影跳跃在他的发间和衣服上,使得沈星宇眼中的莫柏原会微微发光,有些不真实。
莫柏原爱穿米色的棉布衬衣,卡其布的垮裤,看到陌生人习惯低头,刘海就碎碎地垂下来。他喝农夫山泉,喜欢篮球和画画,魔羯座。
这就是和莫柏原同班一年后,沈星宇知道的关于他的所有。
莫柏原出现的时候,沈星宇的目光总会很自然地落在他身上。他让她觉得安定,似乎仅仅只是看着他,呼吸就会变得绵长而舒缓。
莫柏原经过梧桐树的时候抬起眼,冲沈星宇笑了一下。他的眉眼弯成美好的月牙形,唇色温暖——让沈星宇忽然想起了那种刚出生的狗狗。
风轻轻地吹过,一片梧桐叶晃悠悠地飘落在沈星宇的肩头。
高二分了班,不过沈星宇和莫柏原依然同班。新班级给沈星宇的印象并不好——在F中,会来读文科的大多是理科实在读不下去,或者只是来混张重点高中毕业文凭的人。教室的空气里漂浮着懒散的因子。
沈星宇的位置在第三组的第四排。她回头望了一下,发现莫柏原果然又趴在角落里睡觉。
教室里闹哄哄的,可是莫柏原所在的那个角落却是格外的安静。
位置是老师早已安排好的,照理说不该有空位。可是沈星宇身边的位置却一直空着。最后一个进教室的是一个体育特招的女生,又高又壮的。她看了一下门口的座位表,又看了看教室,然后就直奔莫柏原所坐的位置。
“那个同学,这位置是我的。”她见莫柏原没动,提高了声音,“同学,这位置是我的!”
莫柏原慢慢抬起头,眼睛还眯在一起。
“那,我的在哪?”
“现在空着的那个应该是你的。你快让开,老师一会儿就来了。”那女生拽了拽莫柏原。
莫柏原只好抱着他的背包和画夹走到沈星宇身边的空位。他看到沈星宇,又笑了一下,说:“你叫什么?好眼熟。”
沈星宇沉默了一下,才答:“沈星宇。”也许自己真的是存在感太弱的人,同班一年,他只觉得她眼熟。
“好像哪里听过……”莫柏原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然后放弃,“算了,反正以后我们是同桌。”
虽然也不是很在意,但沈星宇多少还是觉得有点挫败。无论多平凡的女生,都还是希望自己是被注意的吧,特别是当对方是自己注意的人的时候。
沈星宇从高一入学第一天在人群里看到莫柏原的时候,就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在喧闹的人群里,他什么也未做什么也未说,只是背着垮垮的书包站在操场边的阴影里,眯着惺忪的睡眼,头发乱七八糟的竖着,可是自有一种沉静的气质让沈星宇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气场。无形无声,但是强势得让人无法忽视。
同桌——那是那时我们之间最亲密的称谓。
楚晓雯挨在沈星宇的肩头,无限哀怨地说:“从此我们就要牛郎织女天各一方,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沈星宇用肩撞了她一下,笑道:“你向往牛郎这职业可别扯上我当织女。”
楚晓雯拿眼横她,说:“别当了两天文科生就和我玩文字游戏啊!我每天对着那些钾钙镁,还有那些理科老师的‘性别歧视’,正郁闷着呢!”
沈星宇垂下眼微微笑着不说话。楚晓雯所说的钾钙镁--似乎昨天还是她的梦魇,今天却已经再也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不清是轻松还是不舍,那种不明朗的感觉复杂得让沈星宇的情绪忽然沉了下来。
“怎么不说话了?”楚晓雯弯下身看沈星宇低垂的眼,黑色的头发散在白色的阅览室的长桌上。
每周五下午有一堂阅读课,沈星宇和楚晓雯的两个班级一同使用阅览室——这也成为她们凑在一起说话的大好时光。
午后的阳光总是温暖得像融化开的牛奶糖,散发着淡淡的奶香,诱得人开始恍惚。窗外的梧桐叶已经开始泛黄,像是年代久远的书签,从岁月的枝桠上飘落下来。
沈星宇看到莫柏原从她身边经过,蹲在那里翻出厚厚一叠的画册。他站起身的时候扫视了一下,看到沈星宇身边还有个空位,就直直地走过来。
他在她身边坐下。
“莫柏原?”楚晓雯歪着头和莫柏原打招呼,“你还是和沈星宇同班?真巧。”
莫柏原脸上出现茫然的表情,对楚晓雯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然后又低下头看书。
沈星宇猜他其实根本就想不起楚晓雯是谁。
这一节课的时间差不多了,沈星宇开始收拾东西——笔记、作业、笔、修正液——很少有人在阅读课上是真的在阅读。
沈星宇起身的时候,莫柏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沈星宇,”他微笑,纯净得像是孩童的笑颜,“帮我把东西带回教室吧。”
“你不回去?”
莫柏原点点头。他又准备翘课去画室。
沈星宇接过莫柏原手里的东西的时候,她的指尖擦过他的手背,触感微凉,却让沈星宇的皮肤突然灼热起来。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从指尖一路烧上来。
“这是我听莫柏原说过的最长一段话了吧。”楚晓雯说,“他好像总是一个人,很漠然的样子。”
“他现在也是。”沈星宇笑了一下,说,“不过他好像不是漠然,而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很了解他啊?”
“……他是我同桌。”——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称谓了吧。
他们是同桌,每天坐在一起超过八小时,手肘与手肘最接近时只有0.05公分。
阳光下,沈星宇的表情分外平静,脸像春天微绽的蔷薇花。
你的微笑像一朵小小的云,在我心里挥散不去。
物理老师的讲课真是无聊枯燥得可以,纯粹的照本宣科。反正他们这帮文科生只求会考PASS就可以了,没多少人听课,他也就教得无趣。他的热情全都浇灌在理科班那块“希望的田野”上了。
沈星宇记笔记的时候余光看到身边的位置空着——他现在应该在画室画画吧……也不一定,在睡觉也说不定。她以前自习的时候去办公室交作业,路过画室的时候就看到过他趴在画板上睡觉的样子……
莫柏原很嗜睡,猪一样。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微温的光线,早没了八月的嚣张,此刻温婉得如同水乡的小家碧玉。沈星宇闭上眼,抚摸手指上的一小寸阳光。
一节课又很快结束,看着记得满满的笔记本,沈星宇不知道自己学到了些什么。
王丽丽——就是那个体育特招的女生——在别人的怂恿声中,和本班最“强壮”的男生扳手腕比腕力。教室后面几排围满了人,闹哄哄的。
那个叫陈小华的男生其实也就140来斤——可在沈星宇他们班已经算重量级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和王丽丽面对面坐下,握住对方的手。
沈星宇把下节课要用的书拿出来。
莫柏原还没回来。
“哦!陈小华输了!”
“切,这就是文科班男生的实力!”
……
后排爆发出欢呼声、嘲笑声。从声音中判断,陈小华输给了王丽丽。
“莫柏原,你来试试?”
沈星宇蓦然回头,看到莫柏原刚好走进教室。她看到他愣了一下,然后摆摆手说:“我哪行啊。”
莫柏原很高,大概有178的样子,可是偏瘦,身材倒是显得修长。看他无意参加,招呼他的人寻找下一个目标去了。
越过围在一起的人丛,莫柏原一下就找到沈星宇的目光,很无害地微笑。
沈星宇不自在地回过头。他的微笑像一朵小小的云,飘到他的头顶,投影在她心里,挥散不去。
“怎么不玩啊?应该蛮有趣的。你大概还扳不过她吧。”莫柏原在她身边坐定的时候,沈星宇揶揄他。
“我不喜欢被人围着,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莫柏原皱皱眉头,“对了,上午那些课的笔记借我抄一下,我都没记。”
“你不是记得挺认真的吗?我看你好像写了好几页。”
“借我吧,你的笔记好。”莫柏原很自然越过沈星宇的课桌拿过她桌面上的笔记本,脸上是那种淡淡的温和的笑。
他脸上的线条都是柔软的,他说:“我叫程桤,沈星宇。”
SEVEN。
看到那家碟片店的店名,沈星宇不由停下脚步推门进去。沈星宇生于七月初七,她一直觉得自己和“7”这个数字很有缘。
四面墙上都是那种藤条编的架子,放满了碟片:一面墙是香港主流音乐的,一面墙是欧美主流音乐的,另一面是非主流音乐的,店中间还有几排架子。沈星宇随便看了一下,发现是当下最流行最热的一些歌手的碟。店主自制的“HOT”的英文字母贴在弹簧上,一跳一跳的,还算可爱。
还是非主流音乐比较吸引沈星宇的眼球。她一边看一边慢慢地走,没注意脚下,差点被绊倒!
“小心!”一直蹲在那里埋头整理底下货柜的店员站起身,扶住沈星宇的手臂。
沈星宇发现自己正半靠在店员的怀里,视线正对他的下巴,很尴尬地后退一步,却不小心踢翻了身后的篮子,打口碟散了一地。
“对不起!”沈星宇蹲下身想将那些碟片回复原位,没注意到衣袖又勾住了架子,随着她蹲下身的动作,第一个藤条架子倒了下来,然后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带倒了第二排和第三排。
真是……轰轰烈烈!
沈星宇看到店员抚着额头,呻吟了一声。
“天呐。”
“对不起,我……”沈星宇想做些什么补偿,却遭到拒绝。
“你站在那里别动!我不想整个店都倒塌。”店员的语气已算很和善。
沈星宇只好呆在原地,看店员利索地整理东西。
店员应该比沈星宇大不了多少,也还是学生的模样。他穿着写有“SEVEN”字样的浅绿色T恤,蓝色牛仔裤,腿很长。右耳戴着小小、闪闪的银制耳环,头发很干净,纯粹的黑色。
“我不是故意的。”沈星宇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是故意的我肯定解剖了你!”他站起身,瞪着沈星宇佯装恶狠狠地说。看到她委屈的表情,他忽然又明媚地笑起来,说:“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厉害!”
沈星宇被他逗笑,心情也轻松起来。
他的笑容让她觉得熟悉,仿佛能与她记忆中的某些片断重合。
“谁叫你不声不响蹲在这里,害我差点摔倒。”
“你在这里打工吗?”
店员把碟片放上架子,摇头答道:“不是。我是店主。”
沈星宇惊讶地睁大眼睛,说:“可是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
他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看看自己,小声嘟囔:“我看起来有那么小吗?我比你大多了。”
他凑过来看了一下沈星宇的校牌,说:“你高二而我大三了,你说,我和你差不多大吗?”
沈星宇沉默了许久后,才轻声说:“我真是羡慕你。”
他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很快就收拾好碟片,作为补偿,沈星宇买了三张碟。她推门要出去的时候忽然转身,望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程桤。”程桤笑,脸上的线条都是柔软的,“我叫程桤,沈星宇。”
沈星宇也暖暖地笑起来,道:“沈星宇很高兴认识程桤。”
沈星宇走出SEVEN时,天已经暗下来,整条街上亮起缤纷的彩灯,从身边飞驰而过的汽车将喧嚣带来又带走。
沈星宇看了看手表,六点半了,妈妈应该在家等急了。她加快脚步,抬头,看到对街的豪华酒店门口,莫柏原和一个穿着入时的中年妇人对峙,脸上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霜,眼神极冷。
你的心里藏着谁的眼神呢?我不想承认我很好奇。
“我昨天看到你了。”
“哦。”
“……”
沈星宇停下笔,抬头看莫柏原。他面无表情地低头做作业,似乎不想继续谈话。沈星宇看到他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
“沈星宇。”莫柏原忽然抬眼看她,把笔记递给沈星宇,“笔记还你。”然后他低下头,不想再理人的样子。
那是莫柏原不愿触及的地方,因为某些他不愿提起的原因。
天气渐渐转冷,窗外的梧桐开始大批大批地掉叶子,纷纷扬扬,像夏天逝去的眼泪一样。
秋天,说来就来。
放学的时候下起大雨,沈星宇没有带伞。幸好雨不算太大,她倒不介意淋着第一场秋雨回家。
雨水从高空中缠绵地落下来,细细密密,柔情百转——却遮不了秋雨的冰凉。沈星宇的头发和衣服很快就湿了,雨水顺着她的发丝滑入衣领,然后沿着锁骨下滑。沈星宇觉得有些冷。
走过那棵黄叶飞飞的梧桐树,沈星宇看到树下夏蝉的躯体。秋雨一层一层地覆上去,它透明的翅膀显得分外美丽。
可是,它已经死了,没有生命,再也不会在枝桠间烦人地叫嚣。
翅膀再美丽,也永远托不起一个火花熄灭的生命飞翔。
一个夏天,真是短暂。
沈星宇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她蹲下身,在树下挖了个小坑把蝉埋了起来。
“你还真是有趣。”
沈星宇抬头,雨水落入她的眼睛里,然后又沿着弧度滑出眼角——像眼泪一样。在模糊的水色中,她看到程桤的笑。他的笑容潮湿,温暖,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般,让沈星宇有些看不清。
“我很傻是不是?”沈星宇还是蹲在那里,抬着头问。
“确实。”程桤也没有伞,把自己的外套举在头上遮雨。他把沈星宇拉入自己的小片晴空下。此刻的程桤在沈星宇眼里就像天使一样,张开自己的羽翼,为她撑起一片天地。
“你是傻丫头,不过,蛮可爱的。”程桤歪头笑道。
沈星宇和程桤靠得很近,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从他的方向传过来的微微热气。她不自在地垂下头,露出白皙的颈子。
气氛有些暧昧。
“走吧,我送你回家。”程桤像是没感觉到那份肢体上的亲近带来的暧昧感觉,很自然地说。
那天程桤送沈星宇回家,厚厚的外套早已湿透,却还是遮挡了很多本会落在沈星宇身上的雨水。
而他,让她觉得温暖。
沈星宇站在楼道口,很真诚地说:“谢谢你,程桤。”
程桤眨了一下眼睛,雨水从他的睫毛上抖落下来,钻石一般的闪亮。他笑,拍拍沈星宇的头,“再见傻丫头。”
再见傻丫头。
沈星宇的耳边回响着程桤的告别,直到程桤消失得再无踪迹,沈星宇才忽然想起该拿把伞给他。
回到家洗了个热水澡就可以吃晚饭了。吃完饭大概是六点半,沈星宇把自己关进了小房间。
这又是孤灯长明的一夜。
文科班平日的笔头作业虽然不多,但是想取得好成绩,平日的积累和对书本的熟知是不可少的——而这些,都需要脚踏实地地扔下时间和精力。沈星宇自认为不是天赋过人的孩子,那么只好多付出一点精力。
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没有回头的余地。
沈星宇翻开白天记的笔记,有一张不属于她的草稿纸飘落下来,慢悠悠的,蝴蝶一般。落在床沿上后它就再也飞不动了。
很简单利落的铅笔线条,一双睫毛低垂的眼睛。
女生的眼睛。
莫柏原的画。
沈星宇把它捡起来仔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它压在写字台的玻璃下。
那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在莫柏原的眼里,相信应该也是相当的美丽。
因为你的一句再见,我欢喜了一整个秋天。
莫柏原整个下午都没来上课,桌面上的书本倒是放得整整齐齐。老师也似乎对那些早就决定报考艺术院校的学生听之任之,没一个问起莫柏原的去向。
最后一节是自修,老师开会,没人管的教室比喧闹的菜场好不了多少。沈星宇决定翘课。
这是她进入F中以来第一次跷课——虽然只是节自修,却还是让一直模范遵守校规的沈星宇心跳加快。
可是走出教室,沈星宇不知道去哪。犹豫了一下,她就往画室走去。
他果然在那……睡觉。
美术老师很喜欢莫柏原,把画室的钥匙给他,同意他自由使用——他之前肯定没想到这里会成为莫柏原最喜欢的睡觉场所。
沈星宇坐在莫柏原旁边的位置上,中间空了一格。她把要做的作业本摊在桌子上,可是目光却不由自主飘过去,飘到熟睡的莫柏原脸上。
严格来说,莫柏原长得不算特别好看。眼睛不是很大,鼻梁也不算很高,嘴唇略显太薄,肤色像女生般白皙——这对男生来说并不值得夸耀——可是却很耐看。莫柏原平时很少说话,脸上常常是一片空白,给人以距离感。可是他一笑的时候,所有的距离好像顷刻都会融化缩短。他笑起来乖的像小狗狗,睫毛又长又浓密。
沈星宇看到莫柏原压着的画板上露出纸的一角——飞扬的发丝——那应该是女生的头发。
他在画谁呢?
有点好奇,不过沈星宇终究还是没勇气冒险去把那张画纸抽出来。
放学的铃声准时响起。沈星宇站起身把书本整成一叠,塞进书包,一侧眼,发现莫柏原已经睁开眼睛。他保持睡觉时的样子——还是趴在画板上——看着她,一动不动。
“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沈星宇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
“你怎么会在这里?”莫柏原笑,唇角的弧度扬起来,分外好看。他说话的时候坐直了身体,同时将画板很快地翻了面。
沈星宇有些尴尬,好像误闯了别人的领地,她背上书包解释说:“教室里很吵……我先走了。”
“沈星宇。”
“嗯?”
沈星宇回首,看到莫柏原站在她身后,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户玻璃上滑进来,涂抹在他肩部和头发的轮廓上,反使得他的表情变得不清晰起来。
“再见。”
“沈星宇,再见。”他再一次说,在黄昏柔软的风里微微笑着,碎碎的刘海垂下来,在夕阳中格外的柔顺闪亮。
“嗯,再见。”沈星宇笑着挥了挥手。
走出画室,那种愉快的情绪一直萦绕着沈星宇,久久不去。沈星宇的嘴角一直挂着美好的微笑。虽然只是很普通的告别,可是沈星宇知道这已经意味着在莫柏原眼里,她和别人略微的不同。
他记不住一半的同班同学的名字。
他大概只和四分之一的同学说过话。
他从不主动说再见——因为没有再见的必要。
可是他却对她说了!
“再见。”
“沈星宇,再见。”
有些人不说“再见”是因为害怕没的再见,而莫柏原很少说“再见”是因为他认为没什么再见的必要——反正会出现的总会再次出现。
可是他说:“沈星宇再见。”
沈星宇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就为莫柏原的一句话可以开心那么久。
经过程桤开的“SEVEN”,沈星宇趴在玻璃门上张望了一下——程桤在。她正要推门,看到里面还有另一个人。
是楚晓雯。
楚晓雯的眼睛望着程桤,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目光。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沈星宇推门进去的时候程桤就很愉快地叫沈星宇的名字,楚晓雯有些惊讶地看看程楷又看看沈星宇,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认识。
原来程楷是楚晓雯哥哥的大学同学,他们认识很久了。楚晓雯之前从来也没有对沈星宇提过程桤。
“这样,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出去玩,多热闹。”程桤笑着说。
沈星宇一边笑着点头,一边看向楚晓雯,却忽然发现她的神情有点不自在,不过转瞬即逝。
“好啊。”楚晓雯说。
即使全世界都把你抛弃,我将依然不离不弃。
年末的时候,沈星宇他们班出了件事——陆续有同学被盗。一开始谁也没在意,以为只是小事,偶尔放错了地方自己忘记了,或者同学借了没还什么的,这也是常有的事。可是随着丢钱的人数和数目的增多,连校方都有所关注,派了心理老师给沈星宇他们班上了好几堂思想教育课。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有没有用,反正偷钱的人最后确实停止做案了——不过那些已经丢钱的人多少有些心理不平衡,课间聊天的时候常“问候”那小偷的祖祖辈辈。
一入冬,莫柏原倒是精神了,清醒的时间比夏天的时候多了许多。偶尔听几堂物理化学课,做作业的时候居然能反过来教沈星宇。
周三下午有节体育课,也是莫柏原的必逃课。莫柏原很不喜欢让汗粘在身上上完三节课才能回家,所以每逢周三下午排在第一节的体育课他必逃。
可是那天的逃课却为他惹来了麻烦。
那节体育课男生放的比女生早,陈小华第一个冲进教室大声喊着“热死了热死了”。这时教室里只有莫柏原一个人——他在自己的位置上,看样子应该是在写写画画。莫柏原经常是这样,所以谁也没在意。
同学陆续进教室,准备下节课要用的书。
王丽丽第一个喊了声:“靠,谁翻过我东西?”
“我的怎么也被翻过?”
“妈的,老子的钱包呢?”
一个人开了头,陆续有人发出相同的叫声,此起彼伏。
又有同学丢钱,还有人丢了饭卡和电话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莫柏原身上。有人去喊老师。
“穷就说一声,大不了我们同学给他捐款嘛!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情,至于吗?!”陈小华指桑骂槐。
王丽丽已经开始哭开了——她丢了五十,以及刚存了两百元的饭卡。若是真找不回来,她这个月就得喝西北风了。
“上课过程中,你有没看到人进来?”沈星宇问莫柏原。
“他们,在怀疑我吗?”莫柏原抬起头,看着沈星宇的目光有些茫然。
沈星宇看到他刚才一直画的,是女生的眼睛,和她压在写字台玻璃下的那双一模一样。那么多只眼睛看着沈星宇,她胸口有些发闷。
“他们只是在气头上,乱说的。”
后来莫柏原被叫出去了,沈星宇他们继续上课。可是上课的过程中,可以听到老师在走廊里很激烈的说话声。
自始至终,沈星宇都没有听到莫柏原的声音。她有些担心。
后来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放学后沈星宇打了电话回家,撒了个小慌,说是要补习会晚点回家。她在车棚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莫柏原出现,政教处的灯也早已熄了。
沈星宇忽然想到画室。
如果莫柏原是蜗牛,那画室肯定是他背上的壳,唯一可以为他遮风挡雨,让他独自疗伤的地方。
沈星宇推不开画室的门——门被锁起来了。她只好爬那扇很高的窗户。幸好沈星宇有168公分的身高,腿刚好可以够到窗台。她异常艰难的半蹲在窗台上,移开窗户——
“笨蛋,你在干什么?”
沈星宇惊讶地回头,看到莫柏原站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他右手叉在口袋里,左手提着装得满满的塑料袋。
“我以为……你在里面。”沈星宇笑得很尴尬,她现在的样子绝对称不上优雅。
“傻瓜。”莫柏原低声轻笑,拿钥匙开了画室的门进去。
“喂,我怎么办啊?”沈星宇站在一米多高的窗台上腿发颤。
刚才是因为心里着急莫柏原,所以也没多想什么。知道他没事了心一松,沈星宇想到自己的处境反而害怕起来——她恐高。
“你本来打算怎么办就怎么办。”莫柏原笑道。
“你!”沈星宇气得差点摔下来,“坏蛋!我那么担心你,你居然还笑我?”
“担、心、我?”莫柏原轻轻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是反问,却又不知问谁。
黑暗中,沈星宇蓦然红了脸。
“我喜欢你这说法。”莫柏原走到沈星宇身后,托住她的腰,把她抱下来。
有那么两三秒,他们的身体以一种很亲密的态度靠在一起,交换彼此的体温。沈星宇甚至可以闻到莫柏原身上混和着他自身味道的淡淡颜料味。说不上讨厌还是喜欢,但让沈星宇觉得安心。
他存在就让她安心。
沈星宇惊呼了一声,双脚已经着地了,心还在那里砰砰砰砰跳个不停。
“要进来吗?”
黑暗给了莫柏原一层保护的色彩,让他变得和平日有些不同。而到底哪里不同了,沈星宇倒也说不上来。
莫柏原扔了两个垫子在角落里,然后舒服地躺下,拉开塑料袋,拿出一罐可乐。
借着月光,沈星宇看到那袋子里大概有十来罐可乐,还有吐司面包和薯片。
沈星宇在他身边坐下,很不客气地把薯片捞入怀里。她没看到躲在黑暗中,莫柏原含笑的眼睛。
“怎么不开灯?”沈星宇咬薯片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特别大声。
“你笨啊。亮光会把门卫招来的。”莫柏原的语气似乎很轻松,听不出一点异样。
沈星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闷头吃完了一袋薯片,沈星宇把手表凑到光亮处——完了,怎么那么晚了?她急急忙忙地起身说:“我要走了。你也快点回家吧,晚了你爸妈会担心的。”
莫柏原又成功解决掉一罐可乐。他把易拉罐整齐在面前放成一排。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沈星宇,笑着说:“他们不会。”
他们不会。
月光刚好洒在莫柏原半边脸上,他的嘴角明明扬得很高,却遮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悲凉。
那么单纯又倔强的眼波。
那么孩子气又疼痛的表情。
那么……那么寂寞的心。
沈星宇忽然觉得胸口很难受,说不出来的压抑。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沈星宇退入身后的阴影里,无比清晰地说:“可是,我会担心的。”
“莫柏原,我会担心的。”
即使全世界都不相信你,我依然会相信你。
即使全世界都无视你,我依然会重视你。
即使全世界都不在意你,我依然会担心你。
莫柏原,请不要被那些不相信你无视你不在意你的人打倒,虽然我不知道那些相信和重视来自哪里,可是,我是真的非常非常相信你重视你担心你……
你的手那么凉,那么软,让我心头忽然涌上许多暗色的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