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他们都会唱你的歌了,那么,你就会回来了吧。 【1】配角我十二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北方的某座大城市,那里的天空偶尔很蓝,大多数时候有点灰,成群结对的煎饼摊子占据了半边街道,有时能从油条里吃出沙子来,骂街也带着浓重的口音,听起来逗乐又亲切。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后来我觉得自己就是这座城市的一个配角,如果有一天突然消失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还是按照原来的步骤安静地生活,不会被打乱。我常常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忧伤。我没有兄弟姐妹,但从小不被宠溺,甚至缺少温暖。家人对我的感觉就好像是一个同住的人,除了给我必须的生活照顾,没有其它增值服务。我也有自己生存的方式,自闭是没有用的,只有跟大家混得熟,才会有更多分享他们食物与玩具的机会。我从幼稚园开始就没有那种一放学就回家的习惯,常常在街上到处乱逛,有时早上不去上早自习,而是坐公交车到底站再坐回来。我喜欢靠在最后一排的窗子上睡觉,或者看街上匆匆忙忙的人群,我被人忽略,像一本可以随意丢弃的笔记本,走到哪里就丢到哪里。我是在游荡的时候遇见那个骗子的。他是在我后面一站上的车。无人售车,他上来投了币,径直往中间走,大声跟大家打招呼,然后开始气定神闲地讲起自己的故事。他说他是在过马路给家人打电话的时候被车撞的,肇事者跑了,也没有买保险,折了一条腿,妻离子散。他希望大家可以帮他一把。有人掏钱。我把身上唯一的三个硬币给了他两个,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可怜的人。这一趟他收获不浅,至少有三十块钱。他在五站之后下了车,刚好是个红灯。我从车窗里看他,衣着干净,发型一丝不乱,右腿空荡荡的,虽然拄着拐杖,站在人群里并不觉得异样,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残疾人。他站在原地等车,正好是一个红灯,我能看到他上了后面的一辆巴士,淹没在人群里了。我从没想过会再次遇见他,可是在第二天的早上我又遇见他,在另一路公交车的底站,他是后来上车的,穿一样的衣服,说的故事却不一样了,这回是他老婆得了癌症,儿子也被人拐了。我透过人头盯着他看,等他走到我面前,他的眼神与我碰撞之后迅速逃离。他应该是认出我来了,拿了旁边乘客给的五块钱,在人群里飞快地往后挤,台词还没说完,就在下一站下了车。我只是在心里小小地表示了一下要弘扬道义的想法,对自己说,如果下次再让我遇到,一定要戳穿他!偶像剧里都这么演,往往这种见义勇为充满正义感的主角出场以后,都会开始一段狗血般的情缘!可是,一个在自己家都得不到重视的人,怎么去要求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来关注你呢?而且,我想我也没有机会第三次遇见那个骗子了,之后的不久我们全家搬去了一座南方小城,只是他的那张脸深刻地印在我的脑子里,常常会想起来,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站出来伸张正义,在自己的童年或者少年时期留下一件可以炫耀的事。 【2】小城南方小城的冬天阴冷而潮湿,雾蒙蒙的阴天就像被人撬开了一个口子,漫不经心地飘一点雨丝,风一吹,寒冷刺骨。这样的天气从被窝里爬出来简直就是灭绝人性的折磨,我看了看厨房,没有人,一碗冒着热气的稀饭放在桌上,他们已经走了。我在一瞬间做了个决定,逃课。即使知道逃课的后果是要被吊起来打,那我也丝毫不后悔,早上温暖的被窝以及一个上午的好觉已经让我养足了精神,对于一个从小练就铜皮铁骨抗拒体罚的人来说,这几下根本算不上“餐具”,充其量不过是“杯具”而已。但是,如果你已经是一个十几岁的大姑娘,但是你还是偶尔被老爸吊起来打,那只有一个可能,不是亲生的。我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这家人的孩子,因为从头到脚找不到一点儿跟他们相似的痕迹,连我爸脸上那颗硕大的痣,都没能在我脸上留下一点印记,难道是我运气太好?我一有空就会想象自己曾经是个弃婴,某一天放学回家有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开着宝马来接我,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从此过上了公主般幸福的生活。但这个梦想一直没有实现,我还是在拥挤的小院子跟别人共用水龙头,冬天的早上拎着痰盂去公共厕所倒五谷轮回的残留物,还是听着对门大爷的两只画眉无精打采地鸣叫,以及隔壁大妈大早开始练的健身操音乐。 【3】少年小城每年有两到三次放露天电影的机会,一次是暑假刚刚开始,一次是快要过年,如果还有第三次的话,应该是国庆节。但国庆节的那一场不是每年都会有的,要看很多人的心情,比如卫生评比没有过关,或者社区考核没有拿到优秀,再或者有人说经费紧张,那就别想有电影看了。我遇见徐朗就是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他爸爸是放映员,所以片头和片尾都在放徐朗唱的歌,那时候在小城流行的还是录影带,一台破旧的录音机嘎吱嘎吱地播放着,不太清楚,但也不难听。我坐在第一排,看见他羞涩和自豪的脸颊,他在他爸爸的身边,一直微微低着头摆弄手上的钥匙扣,显得那么温暖乖巧。那场电影放的什么我不记得了,但是看到中场的时候我看见徐朗悄悄离开了,我跟着他,一直走到小镇的尽头,看见他与一个中年女子一起,走进了旁边的炸鸡店。我站在门口想到底要不要进去那家炸鸡店,因为我没有钱。但是后来,我还是进去了。我推开门装作很悠闲的样子走了过去,故作惊讶地对徐朗说,哎呀,你在这儿啊,刚才你爸爸找你呢!徐朗和中年女子都很紧张的样子,女子说,徐朗你快回去,被他知道了就不好了。我乖巧地说,没事儿阿姨,我跟徐朗一起回去,就说我饿了,带徐朗出来买东西吃呢!女子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头对头。她赶紧买了一包炸鸡翅和汉堡包塞到我手里,对徐朗说,你们快走吧!我跟徐朗在广场边上分享了满满一包炸鸡翅和汉堡包,我边抹嘴边问徐朗,你跟你妈妈见面为什么要瞒着你爸爸呢?徐朗说,她不是我妈妈。我又追问,徐朗就不愿意答理我了。我心满意足地咂着嘴,鸡翅的浓香让手指头充满了诱惑,片刻就忘记了刚才好奇的理由。 【4】秘密徐朗家住在小城的东头,我家在小城的西头,每天早上我们搭着不同的小巴往学校赶,有时在学校门口可以遇到,他会用蔑视的眼光看我一眼,表示我曾经骗了他的鸡翅吃。我记得他在放映机的白光下面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爸根本就没找我!我装作冤枉的样子,当然找你啦,周围的人都看到他找你了。我知道他根本不认识旁边的人,他爸是新来的放映员,住在这儿才不到三天。我在骗吃骗喝这件事上毫不示弱,这是靠智慧换来的,又不是抢又不是偷。但我的智慧有时候也让我做过一些错的事,而徐朗就很倒霉。小到值日的包干区打扫不干净,弄脏他的作业本,丢了他的笔记,或者自己忘记带某一科的课本,拿徐朗的来用,老师问起来的时候就说是徐朗没有带;大到“捡”旁边工厂的废品去卖,指使徐朗翻他爸的口袋给我买炸鸡吃,或者跟高年级的男同学打架,总是把徐朗搅进去,害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其实徐朗并不喜欢我,但因为都不是本地人,在这种小镇子上,本地人都很排外,不会轻易跟你交朋友,只有到放电影的前两天徐朗才会变得很抢手,大家都围着他问会放什么影片。平时我跟徐朗就像是两条不同品种的鱼,在一只蹩脚的鱼缸里孤独地游来游去。徐朗被我欺负也不吱声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上次来找他的那个女人还是偶尔会来,给他带一些很稀奇古怪的好东西,他不敢拿回家,都是我替他保管。这是我跟徐朗的秘密,除了我俩之外谁也不知道。 【5】出事徐朗还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之前连我也不知道,整个小镇除了他和他爸,可能没有别人知道,但这个秘密的揭发又是跟我有关。徐朗喜欢唱歌,还喜欢写歌,但是他从来不让别人看他写的歌,连他爸爸都不行。他将这些歌词谱上曲子,自己唱出来,却跟他爸说是学来的流行歌曲。其实他写的歌都很好听,不需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可是年少的时候不是太过自信就是太过自轻,有时候只是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单纯的喜欢而已。徐朗经常在我家偷偷写歌,我爸妈都在镇上的工厂里面当工人,有时候两人都是大夜班,根本管不上我。家里常常只有我和徐朗两个人,清净得很。就是因为清净,最后还是出事了。不过我跟徐朗是无辜的,学校反早恋的大潮将我们两个一棍子打死,说是有人揭发我们,结果我们被逮个正着。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将功赎罪这一套总是很实用。徐朗在我房间被抓住的时候我正睡得香,他趴在桌子上写歌,文思泉涌。我俩这样被“捉奸在床”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被直接从被窝里揪起来,眼睛还没睁开就挨了我爸两巴掌,居然趁我们不在家带男孩儿回来,我打死你。我虽然眼冒金星但还是顽强地反抗,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最关键的是,我跟徐朗从来没有想到过谈恋爱,就一下子上升到性行为的高度了,我有点接受不了。最最重要的是,我们心里,都已经有人了,我们都有各自暗恋的对象,而且自认为对方也是有点喜欢我们的,可是这一闹,对我们俩儿谁都没有好处。徐朗的放映员爸爸在我家昏暗的堂屋大声呵斥他,你个小兔崽子,小时候偷钱,长大了偷人,我看当初我就不该把你从少管所里领回来,我给你送回去得了!放映员气得脸色发紫,但是徐朗的脸紫得发黑,他将桌上写歌的本子三下两下撕个粉碎,纸屑子漫天飞舞,然后,他冲出了大门。徐朗偷过钱,还被管教过,这个秘密立刻在小镇上散播开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热门话题。徐朗是在汽车站被找到的,他买了去市里的车票,准备离开。而买车票的钱因为来历不明,成为大家联想的线索,一个当过惯偷的孩子,在车站这种地方“拿”个几十块钱应该不难吧!但是我知道,这钱不是徐朗偷的,而是那个偶尔来看他的女人给的,她每次会给他钱,我都会趁火打劫敲诈一点买零食吃,但是剩下的徐朗都存着,这个我知道。不管徐朗之前干过什么,我坚信,我认识的徐朗绝对不会再偷东西的。 【6】谜题小城的日子无聊而缓慢,人们在每天早上的吆喝里渐渐忘记了我跟徐朗的事。只是徐朗再也不会在我家写歌,我也很久很久没有听他开口唱过歌。我们暗恋的人已经跟别的少年传纸条,我和徐朗又开始觉得孤独。徐朗也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说起过以前的事,我也没有问,不是我不想,而是不敢,徐朗真的发起火来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不想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引火上身。以前来找徐朗的那个女人隔了整整半年都没有来,但我终于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就是以前徐朗在少管所的教官,也是放映员的前妻,放映员不喜欢徐朗跟前妻在一起,所以每次她来都是偷偷的。但是为什么前妻却不是妈妈,怎么会有一个教官妈妈的徐朗会变成惯偷,这些疑问徐朗统统没有给我解答,我问过一次未果之后,也只敢在心里胡乱猜测。徐朗就像一个谜,跟他在一起,可以慢慢发现更多的东西,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我无聊的生活也是被他点亮的,他是我在这座南方城市唯一的朋友,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这里,我也许会找不到生活的乐趣。就在我有这种想法后的不久,徐朗竟然真的有了一种离开的可能。而这种可能,再一次在安静的小城投下了一枚重磅级的炸弹。 【7】亲爸徐朗在放学的路上被镇上的邻居揪回去,她拖着徐朗拼命往前跑,边跑边喊,你亲爸来啦,开着豪华轿车呢,快点快点。我落在他们后面,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有关身世的事情竟然发生在徐朗身上。我又惊又喜,又有说不出的遗憾,但还是下意识跟着他们朝徐朗家的方向跑。徐朗家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除了放电影,很少能够见到这个小镇子上有这么多人。徐朗拨开人群走进去,一个穿着气派的男人坐在他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八仙桌旁边,听见“孩子回来了”的叫喊声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徐朗没有怎么样,却我给震住了。很多年前,我还没有搬到这个小城,在公交车上连续遇见过同一个骗子。我深深记得他的样子,与眼前所谓徐朗的亲爸,长得那么那么像。他见徐朗回来,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的右腿,也是空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这么惊人的巧合,但是在他开口说话之后,我确定这个人就是当年我见过的那个,因为我听他讲过这个故事。而这个故事,他现在正在说给徐朗听,只不过,有些不同而已。但我想这个也许是真实的那个版本,其它的应该是后来发挥出来的。他是在徐朗出生的那一年,到外地去打工,晚上多喝了点酒,过马路去公共电话亭打电话回家的时候被撞的。他没有找到肇事者,也没有保险,只有自认倒霉。徐朗的妈妈在两年之后离开了,丢下了年幼的徐朗,而在徐朗五岁的那年,徐朗丢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了后来的故事,上次我和徐朗的风波之后,徐朗进过少管所的经历便人尽皆知了,这个陌生男人的到来,不过是让故事更加丰满而已。徐朗是被人拐骗走的,然后被训练成了偷窃团伙里面的一员干将,他们流窜在火车站、夜市等等地方,伺机作案。后来徐朗被抓了,女教官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前夫,弥补他们没有孩子的遗憾。故事大概就是这样的。徐朗因为突然出现的亲爸又一次成为全镇的焦点,我被淹没在人群里,因为什么都看不到便退了出去,这个有钱的老爸,光鲜亮丽地出现在徐朗的面前,我也该把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两次相遇忘记才好吧! 【8】出走但是,徐朗却做了一件让全镇大跌眼镜儿的事。徐朗没有跟富翁老爸走,而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离家出走了,这是他亲爸来的第二个晚上。据说他拿了家里一千块钱,去了北京。他的放映员爸爸举着字条跑到我家,让我告诉他徐朗在哪里。我确实不知道徐朗在哪里,徐朗甚至没有跟我说过任何一点关于他要走的事。只是,我知道他非常非常想要一把吉他,他拿走这一千块钱,应该是去买一把属于他自己的吉他,追寻自己的音乐梦想去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放映员老泪纵横地坐在院子的台阶上,时不时有人去安慰他,可是他就像个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徐朗的亲爸当天下午就去了北京,去找徐朗了。我只敢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不停地跟放映员说话,还有他的豪华轿车停在旁边窄小的巷子里,我在没人的时候假装路过,又折回来看,锃光瓦亮的车身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可我更想知道的是,他是怎么发家致富的呢?我很想当面问一问他,可是我却连与他照面的勇气都没有。我怕他认出我来,好像我才是骗子一样。 【9】来信小城虽小,可是事情不断。在徐朗父子从镇上消失之后的没几天,小镇又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这件事的受害人,我是其中之一。爸妈上班的工厂,因为年久失修,又加上连日的大雨,厂房塌陷。十几名工人被埋,我的爸爸妈妈,不幸都在里面。同时很倒霉的,还有徐朗的放映员爸爸,他是去厂里找人借钱,因为他也想去北京,距离徐朗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坐不住。掘土机挖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十几个人从里面挖出来,但是,都已冰凉。我站在掘土机旁边,机器轰鸣,我却什么也听不到。倒塌的房子陷在泥泞里,掘土机的大手一点一点抠下去,好像是在掏谁的心脏。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我对臆想中的亲生父母感觉越来越淡的时候,居然一下子变成了孤儿。我整整一个月没有去上学,躺在床上如一具木偶,院子里的爷爷奶奶轮着给我送吃的,镇上诊所的医生天天来给我输液。我拼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睡着了的时候,我就可以梦到自己去了天堂,和那些曾经的记忆一起,好像被月光宝盒送回过去。我跟他们其实很近的,不用很多语言,因为谁在谁身边都已经成了习惯,只要有一天不在,就会不自然。在我昏睡着的第22天,我收到了徐朗从北京寄来的信。他说,亲爱的米粒,我在地铁站的台阶上,用我最后两块钱给你写信,我的吉他丢了,在我发烧睡着的昨天夜里,不知道谁拿走了它,连同我身上的几百块钱。可是我不会回去的,你知道吗?我那开豪车的富爸爸带来了一个骗局,车子是借的,西装是租的,连他给我的钱,都是乞讨来的。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我很喜欢这里,并且已经有了粉丝,每天晚上有很多人来这里听我唱歌,我喜欢这种感觉。你跟我爸说一声(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爸爸),让他不要担心,我知道,他一定很挂念我,我也是,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仍然希望可以跟他过原来那样简单的日子。让他照顾好自己。想念你。我看完信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穿好衣服下了床。厨房里还是很久以前的样子,只是再也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放着等我起来,灶台上全是灰,我拿了抹布开始擦,擦得干干净净。书桌抽屉里仅有的几张合影也被翻出来,跑去街上的礼品店买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把照片全部镶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他们的衣服全部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原来的地方,就像他们随时会回来,我要洗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我还晒了糯米和红豆,中秋节的时候,可以做红豆汤圆,这是我们家中秋节的必备点心。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看起来,就跟之前一模一样。然后,我给自己煮了一碗清汤面,吃完之后,我坐在屋子中央给徐朗回信。我在信里说,其实亲人就是,一旦不在了,你还可以为他们好好活着。写好之后,我揣着信去邮局,从抽屉里拿了一千块钱,一起给徐朗汇了过去。我没有跟徐朗说他放映员爸爸的事情,信寄出去之后我有些后悔,应该告诉他的。可是,我又不忍心搅扰了他的生活,尽管在我看来那也是一塌糊涂的生活,我还是不忍心。我也没有办法,把我现在的状况说给他听,我要忘记这些,重新开始。 【10】回来徐朗回到小镇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他背着一把巨大的吉他,站在我的家门口。这是一年后。我再次见到他,几乎认不出来,但是他一开口说话,我的脑袋又嗡的一声,炸开了。我冲过去跟他拥抱,勒住他不肯撒手。徐朗说,米粒,我都知道了。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相互说这一年的种种事情。徐朗去了很多城市,并且遇见过他的富翁爸爸,是在一辆公交车上,他看见他在讲故事,声泪俱下,但是却是自己得了癌症老婆跟人跑了,有人给钱给他,徐朗说当时他很紧张,只能别过脸去,在下一站下车了。后来徐朗找到了他临时住的地方,但是他已经走了,干他们这行的,通常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很少住很久的。房东告诉他,不久前他曾在旁边的汽车租赁中心租了一辆豪车,还打听了哪里可以租气派点的西服,不知道是不是去参加什么相亲会。我没有跟徐朗说我也曾遇见过他,装作惊讶的样子询问他的状况。徐朗说后来他又去坐遍了临近城市所有的公交车,都没有能够再和他相遇。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说的话哪些是真的。我无法帮徐朗做任何判断,当初我是多么希望会有一个大富翁的亲爹妈开着豪车来与我相认,可是,当我经历了那场噩梦之后,突然觉得原来的那种淡漠的温暖是多么多么可贵,哪怕只是早上的一碗热粥,水壶里的热开水,叠好的校服,就是镌刻在生命里的,不管是谁,都无法代替。可惜,我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晚了。 【11】祭奠徐朗说每个人小时候都觉得自己不是爹妈亲生的,事实上,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呢?他笑起来还是很天真,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还能拥有这么淡漠的笑容的孩子,忍不住让人疼爱,而现在,我觉得我跟徐朗就像是亲人一样,我们缺失,我们坚强,我们一起成长,知道自己最最内心深处的所有秘密。我带徐朗去功德园看望他们,还有放映员的前妻一起,我们带了黄色的菊和白色的百合,那里一路飘落的针叶与零落的花瓣让整个园子更显冷清与肃穆。又是深秋了,一路都是黄色的小雏菊,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风一吹,欢乐地舞蹈。它们真好,什么都不需要,就活得开心。徐朗哭得眼睛肿成一颗桃,而我始终都没有哭。徐朗说,米粒你真是铁石心肠啊!我没有反驳他,只是觉得胸口一团棉花塞得紧,我想起当初被爸爸吊起来打的情景,心里却涌上一种难言的暖。有谁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种幸福呢?我有几次看见他将打我的那根绳子揉了又揉,只剩细细的一根了,然后藏在床底下,我从不揭穿他,还是照样逃课,哭的时候还更大声些,为了让他心疼。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我还亲眼见过爸爸夜班回来的时候给我擦第二天舞蹈课要穿的鞋子,他会将同事给他的水果放在肮脏的工作服里带给我,他会因为别的家长不断来投诉我而气得饭也吃不下,我也曾偷听妈妈跟他的谈话,他们为我是如此不可教化而苦恼得很。只是当时,我总是觉得这是一些凌乱的背景,从来没有当作是爱。可是,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12】寂寞徐朗还是要走。他说他的梦想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要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听到他唱歌。还有,如果能够再次遇见他的亲爸,一定要听一个真实的故事,并且,不再让他离开。南方小城被冬天浸透了,徐朗走的那天倒是有些微微的暖阳,只是风依然刺骨,吹在脸上针刺一样的疼痛。徐朗说,求求你了你就哭一次让我看看。要死啊。我瞪他一眼,但还是挂着笑。他拎着破旧的提包,在巷子口朝我挥手。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我没有去车站送他,在他的背影里关上了门。门里冷冷清清,我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徐朗,也许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转身背对你的时候,已经有泪水湿透了脸。就像我失去他们的那一天,所有人都看到我没有哭,有说坚强的有说铁石心肠的,其实,谁会看到那些流往心里的眼泪,和心脏最里面被挖空的一角呢?徐朗走后小镇如旧,只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我买了一台很破的录音机,在小院子里放着当初徐朗的带子,对门的老头和隔壁老太经常来找我聊天,我帮他们泡菊花茶,跟他们学打太极拳。我想,如果他们都会唱你的歌了,那么,你就会回来了吧。

作者ID: 9152851
2013-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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