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好像永远不会天亮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像一尾失水的金鱼,闭着眼睛,等待7秒钟之后新世界的来临。
[一]
鱼缸里的金鱼再次全军覆没,我搬着凳子坐在鱼缸边凝视着它们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过了五分钟,我起身去洗手间,然后,洗手间里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呕吐声。
卡卡在沙发里翻着时尚杂志,用嘲笑的语气对我喊:“惊蛰,你这样的宠物杀手就只配养几盆仙人掌或者仙人球,扔在阳台上,任其自生自灭。”
我漱完口出来,恶狠狠地瞪着霸占了我的柔软沙发和美味薯片的女人:“我不会放弃的,我过两天就出去再买几条回来,这次一定成功。”
她像不倒翁一样晃了晃脑袋,对我的信誓旦旦表示不屑,然后拍拍双手:“亲爱的惊蛰,午饭时间到了。”
我所住的公寓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火锅店,下了楼左拐,步行七八分钟就到了,冬天生意最好,每次去都要等半天才有位置。
今天很奇怪,最好的位置是空的,坐在店门口等的人很多,可是谁都没有过去占座的意思。
我和卡卡都属于脑袋不想事的人,也没觉得这个局面有点诡异,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屁股坐下:“老板,点单!”
老板屁颠屁颠地把菜单送过来,眼睛一直盯着我们隔壁桌的那个男生。我终于意识到有点不对劲了,顺着老板的方向看过去,那个男生喝得满脸通红,眼睛里好像要流出血来一样。
我没管这么多,姑娘我吃完火锅还要继续去买金鱼,将我的养鱼事业进行到底,要是这次再养不活,卡卡同学很快就能吃到我亲手做的麻辣鱼火锅。
锅底端上来,我闻到火锅调料特有的香气,马上开始分泌唾液,我正要把我最喜欢的金针菇从卡卡那个食神面前抢过来的时候,我的肩膀上“啪”地搭上一只手。
我怔怔地看着卡卡,她在我的对面,她的两只手握着碗筷,那么,我肩膀上的手是谁的?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张血红的面孔,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嘴里已经爆发出一声尖叫。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祖宗的脸都被我丢光了!顷刻间,我想把自己的脸埋进热气腾腾的锅里去煮了算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养死的金鱼太多了,犯下了滔天的罪孽,上天就派了一个这样的酒鬼来惩罚我,他一边用从他嘴里拔出来的筷子在我们的锅底里涮啊涮,一边对着我打酒嗝,我看到我对面的卡卡简直都要哭出来了,我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不会比她好看到哪里去。
这个酒鬼忽然很感伤地问我:“要是你老婆背着你跟别人谈恋爱,你会怎么做?”
我鼓起勇气推开他的手:“这位壮士……我是女的,我没老婆。”
喝醉了的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放屁:“给你三个选项,A,跟她分手成全他们;B,要她保证再也不犯这样的错,原谅她;C,把那个男的叫出来,当面决斗。兄弟,你选哪个?”
他一口一口的酒气喷到我脸上,我脑袋里又回忆起鱼缸里那些金鱼的尸体,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我忍无可忍地推开他,彻底爆发小宇宙。
“我选D!就像我现在对你这样,扇她两个耳光,然后叫她滚!”
[二]
我小心翼翼地提着水箱,里面是我新买的几条热带鱼,它们鲜活,美丽,摇曳生姿。
在我温柔地对它们说出“妈妈带你们回家哦”之后,卡卡在旁边不知死活地添了一句“你们的妈妈是死神”。
我决定了,如果这几条鱼最后仍然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我会让卡卡做它们的陪葬品。
就在我踌躇满志地踏进公寓门口时,保安对我说:“苏小姐,有个男孩子在你楼下等你好久了。”
我骚首弄姿地笑:“是吗,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这么万人迷……”然后在卡卡和保安双双鄙视中,风骚地朝我住的那栋楼走去。
我承认,在我第一眼看到长椅上那个男孩子的时候,我真的没有把他跟我生命中第一次打男人的主角——那个酒醉壮士联系起来。
他戴着棒球帽,穿唐装上衣和水洗牛仔裤,坐在长椅上就像一本潮流杂志的封面。
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打扮都是看人来的,棒球帽配唐装居然也可以这么帅,我忍不住想冲上去摆一个性感撩人的姿势跟他合影。
他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来。
我手里的水箱差一点就掉在了地上。
尾随我的卡卡亲眼看到这惊悚的一幕,她的尖叫声是那样短促而干脆,我回过头去想叫她别那么失态,可是,我一张开嘴就是一声比她还要惨烈的尖叫。
我瑟瑟发抖地看着眼前这个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的男生,哆嗦着说:“壮士,饶命……”
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男生就是前几天给我提供了三个选项的酒鬼,他看到我的反应,脸一下就红了,大概也是想起了自己当日的言行举止,我们两个人傻呆呆地面对面站着,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卡卡从我口袋里摸出了钥匙,丢下我一个人迅速逃遁。
我恨得牙痒痒,这就是姐妹,曾经还说荣辱与共,结果真正遇到事情就是溜之大吉。我心里对她充满了鄙视。
面前这个人,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一想起前两天他还满嘴酒气对着我喷,我就不能不怀疑他们其实只是双胞胎而已。
聪明的我给他找了个台阶下:“啊,你是来替你哥哥道歉的吗?啊哈哈,不用了,我有比海天还要宽广的胸怀,你回去告诉他吧,我原谅他了,再见,bye-bye,886……”
我边打哈哈边抬起脚想走,他的脸更红了,就像我小时候写作文的时候那个酸溜溜的比喻句——好像一个熟透了的西红柿。
他一把抓住我,语无伦次地开始说话:“我是向火锅店老板打听到你的住址的……那天真的很对不起,我喝多了……很丢脸……希望你原谅……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
我几乎是要哭了,壮士,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三]
接下来的几天,壮士先生好像都不要上课,成天在我家楼下溜达,我被他吓得都不敢出门了。
很快,弹尽粮绝。
我翻遍整个家都找不出一包泡面,我心爱的热带鱼的鱼饲料也撑不了几天了,而且最可悲的是,家里没有现金了,也就意味着,叫外卖的资本都没有。
无奈之下,我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头熊,还把卡卡遗留下来的一副仿CHANEL的墨镜架在鼻梁上,准备偷偷摸摸地蒙骗住壮士雪亮的双眼逃离这片邪恶的土地。
可是壮士的名号不是白封的,他惊喜地站在我面前说:“苏小姐,你也有一副这样的墨镜啊!”
我感觉到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变成冰雹砸向孤立无援的我。
壮士依然还是那么天真地微笑:“我以前那个女朋友,也有一副这样的墨镜,还是我从香港带给她的。对了,我听从了你的劝告,叫她滚了,不过我没扇她两耳光,毕竟我是男人……”
在壮士先生津津乐道地向我絮叨其与其前女友二三事时,我真的感觉自己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最后,我终于忍不住了,我摘下卡卡那副假CHANEL,怒视着他:“我给你道歉好吗,你扇我两个耳光,我们扯平算了好吗,求求你别天天在这里转了,你放过我吧……”
无论我怎么哀求他,他还是坚持要亲自陪我去买鱼饲料,因为他自诩是养鱼达人。一路上他都在自我介绍——我叫聂嘉羽,今年大二,为了请求你的原谅,我已经连续翘课好几天了。
在他的热情的衬托下,不言不语的我显得那么冷漠。
我听见身后一个女孩子很小声的用那种羡慕的语气跟她男朋友说:“你看人家哄老婆多耐心。”
如果卡卡在我身边,她一定会知道,我真的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去堵上那个女孩子的嘴。
到了卖金鱼的店里,老板笑眯眯地看着我。当然,他绝对不是垂涎我的美貌,而是因为我是他店里的VIP客户,频繁最高的时期我几乎是每天都要来,以至于老板后来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是每天买鱼回去炖汤吗?”
我承认,我真的是个金鱼杀手。
今天我又愁眉苦脸地跟老板说:“怎么办,这一批好像又有点不行了,我每天可都是开着空调的,它们怎么那么脆弱啊,我是不是应该往水里放点盐?”
老板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聂嘉羽又开始展现他的唐僧功力了:“撒盐是杀菌用的,相当于消毒水的作用。热带鱼在淡水养不需要整成海水,关键是建立好循环系统,培养细菌把鱼在水中产生的有毒物质净化掉。” 我无比仇恨地瞪着这个口若悬河的人,他还不自知,继续滔滔不绝:“去买过滤器吧,不懂就先用商家装好的那种,以后熟练了自己装,实在不会就我帮你装。
老板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哎呀,惊蛰呀,你男朋友很专业嘛,有他在,你就放心吧。”
[四]
聂嘉羽就这样以帮我装过滤器的名义进入了我的蜗居。
这个莫名其妙的男生是第一个踏进我闺房的异性,他一进来就大叫:“哇,惊蛰,你一个人住这里吗,也太安逸了吧!”
我懒得跟他废话,随手抽了一张摇滚专辑,戴上耳机开始听,整个脑袋里都是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
是的,我一个人住在这里,除了偶尔来打扰的卡卡之外,只有鱼缸里一批一批死去的金鱼是唯一的访客,我多想好好地养活它们,在每一个孤单的夜晚,让它们跟我作伴。
聂嘉羽一边帮我装过滤器,一边跟我解释原理:“净化过程就是:水通过水泵到过滤器,过滤器里一般有过滤棉——它的作用是用来过滤一些小渣滓,还有玻璃环,是一种滤材,这个比较重要,是用来培养细菌的,然后通过过滤器的出水口再到鱼缸里,一直循环……”
不知不觉我关掉了CD,看着这个啰唆得要死的男孩子温柔地传授我养鱼的诀窍,房里气氛顿时柔和了很多。
最后,他转过身看着我,目光里一派赤诚:“热带鱼与淡水鱼不要混养在一起,有些不同类的鱼混养会打架的。比如你现在养的金龙鱼,这种热带鱼比较凶恶,如果混养,别的金鱼就会被咬伤甚至被吃掉。”
我从沙发下翻出一只红色的万宝路烟盒子,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烟。在我点燃之后,聂嘉羽的表情有一点吃惊,但是他还是很礼貌地示意我继续,走过来拿起烟盒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英文。
我推他:“别跟我说英文,我听不懂,没上过学。”
这句话倒是真的震住他了,这下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了:“没上过学?你这个样子不像交不起学费的人啊。”
我不以为然地挑眉:“不想上,就不上咯。”
他怔了怔,对我抱拳:“你才是壮士,失敬,失敬。”
我笑着去打他,突然之间又觉得这个场面太过暧昧,虽然我没读多少书,但是女孩子要矜持我还是懂的,于是我的手到了半路又缩了回来,可是他却没料到我会改变主意,反而一直往前凑,死乞白赖地嚷着:“你打啊,你打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我的沙发常年被卡卡那个大胖子占据,导致它有那么一点凹陷,聂嘉羽同学在这个凹陷的位置上一个重心不稳,结结实实地趴到了我身上。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鼻息轻轻地呵在我脸上,我感觉到我的脸上迅速燃烧起两坨高原红。
后来,我们很难说得清楚究竟是谁主动的,但是在那个时刻,如果没有人主动,实在是辜负了一番好光景。
我们亲吻了。
一直告诫自己要做个矜持女性的苏惊蛰,她用行动颠覆了自己的准则。
科学家的研究报告说,所谓“现在”其实只有6秒钟的时间,超过了6秒,就成了过去。聂嘉羽说,金鱼的记忆只有7秒钟,超过7秒,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们在沙发上像两条金鱼一样不断地亲吻,不停的6秒钟过去,不停的“现在”成为过去。不停的7秒钟来临,不停的“新世界”来临。
直到卡卡这个死女人推开门,她惊悚地看着眼前更加惊悚的一幕,错愕地问:“我应该晚一点进来吗?”
[五]
我跟聂嘉羽第一次约会,带着卡卡那个大电灯泡。
在游乐场门口,我逼着聂嘉羽给我买了一个长颈鹿的气球,不是那种用线牵着的,是那种抱在手里的。他很不解,这种非要抱着,好麻烦啊。
可是,那种线牵着的,太容易失去,我会怕。
大概是没想到彪悍的我也有小女生的一面,他眼睛里的宠溺更深了,揉揉我的头发,笨蛋。
卡卡在一边做呕吐状:“你们两个人肉麻起来真是一对极品,老娘的鸡皮疙瘩掉一地都可以堆成金字塔了。”我愤怒地指着她,一口地道粤语:“肥佬!收声!”
聂嘉羽买了一个巧克力的蛋筒给卡卡:“呐,一边玩去。”
可是卡卡这个冤魂不散的家伙哪会那么容易打发呢,在云霄飞车售票处,她会突然出现,神色严峻地把我拖走,理由是我会怕。在海盗船的售票窗口,她还是把我拖走,理由,还是我会怕。最后,到了水上冲浪的售票窗口前,她仍然以这个理由把我拖走。
这下,聂嘉羽性格再好也有点郁闷了,他皱着眉头看着表情奇怪的卡卡和沉默不语的我,等待我们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三个人像三个木桩钉在游乐场里,面面相觑。
解围的是聂嘉羽的手机,他是潮人,用的是我曾经最想要的苹果iPhone,认识他之后,他笑着说,用iPhone的人有个共性,就是都不太好意思承认,其实真的不好用。
此刻他拿着电话的样子真的是太帅了,我好想跟卡卡两个人分身成无数个我们,在他的身后一会儿组成“拉”字,一会儿组成“风”字。
接完电话之后,他的表情就变了。
整个下午我们三个人像傻子一样在游乐场里转来转去却一样东西都没玩,局面有点尴尬,卡卡偷偷地把我拉到一边,轻声说:“惊蛰,要不我先走了,但是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明白吗?”
她的眼神那么认真而倔强,我凝视着她的眉眼,没来由地一阵心慌。
我当然明白,卡卡是为我好。
卡卡走了之后,聂嘉羽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转,我拉拉他的衣服:“喂,别垂头丧气了,你想玩什么我陪你去就是了。”
其实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从来没有过的决心,为了一个我说不清楚的原因,或许是别人常说的,所谓爱情?
我爱他?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只知道,我想看他笑。
聂嘉羽牵起我的手,他的笑容像一个孩子,我想这也许就是我这辈子所见过的最美的笑容了吧。他说,没事,惊蛰,卡卡肯定比我了解你,她肯定是为你好,我们去吃披萨,不玩了。
牵着他的手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首歌,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躺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那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偷偷地,哭了。
[六]
我开始躲着聂嘉羽。
我下了一个软件在手机里,它可以设置短信和电话的黑名单,整个黑名单里只有一个名字,他打电话来听到的永远都是机械女声:您好,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如果他用别的电话打,我一接通就迅速摁掉,连一声“喂”的机会都不给他。
他到楼下等我,可是我早就搬到酒店去了。有一件事他说得很对,我的样子不才像交不起学费,并且,我家还挺有钱的。
我在酒店里天天开着电视,像个傻子一样哭了又笑,笑完了又哭。
卡卡来看我,给我买了好多零食,可是我一点都不想吃,我好挂念鱼缸里那几条金鱼,这么久没有喂食,它们肯定全都香消玉殒了。
我一哭,卡卡也陪着我哭,她总是那么傻,还说我傻:“呜呜,惊蛰,你这个笨蛋,你干吗要去招惹聂嘉羽,你干吗害了自己还害他,呜呜。”
我把钥匙给卡卡,我也哭:“呜呜,卡卡,你找个时间去帮我看看那些鱼吧,要是它们死了,你就找个地方妥善的安葬它们吧,我再也不想养鱼了。”
卡卡带着我的钥匙走了,当天晚上她给我送钥匙来,敲门的声音好大,我吓了一跳。
我看都没看猫眼就把门打开,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是憔悴的聂嘉羽,他一看到我就死死地抱着我不松手了,我装腔作势地挣扎了一下就妥协了,深更半夜,我们抱在一起哭得如丧考妣。
好不容易我们稍微平静了一点,洗了个脸坐下来,他先开口说话,他说:“惊蛰,对不起,我不该陪她去医院的,其实我跟她真的没什么了,我这个人就是容易心软,恋旧……”
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什么啊?”
也许我那个表情让他误以为是震怒,于是他更加语无伦次了:“她怀孕不是我造成的……我不是宝宝的爸爸……我是说,她的宝宝不是我的……我只是陪她去医院而已……”
慢慢地,我终于弄清楚他的意思了。
就是曾经让他伤心到喝醉酒,提出三个选项的那个女孩子,怀孕了,但是孩子的父亲不负责,她又回头来找聂嘉羽这个白痴,她吃定了他心软这一点,所有该由孩子父亲去做的事,全都由聂嘉羽代替完成。
他好不容易把事情说清楚之后,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可怜兮兮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发落。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那是我熟悉的气息。
我的声音从他的指缝中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嘉羽,以后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他惊慌地抬起我的脸,我静静地扬起面孔看着他,眼泪汹涌。他低下头来吻我,声音里已经有哭腔:“惊蛰,我以后不会了,你别这样,我再也不会跟她有任何联系了,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抱着他,在他的耳边轻轻说了一些话。
他猛然推开我,在确定了我说的是真的之后,他又开始哭,这次他是因为愤怒。
他指着我说:“你这个骗子,骗子,你欺骗我的感情。”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默默地承接了他的指责。
我理解,我明白。
换了是我,我也生气。
然后他甩上门走了。
我给爸爸打电话,我哭着说:“爸爸,我要回家。”
[七]
回到家里之后,看着偌大的房子和面无表情的保姆,我又开始怀念那个蜗居。
家里有很大的鱼缸,里面有色彩斑斓的鱼和漂亮的雨花石,家里有专门的人负责喂养它们,照顾它们,它们比我养的那些金鱼幸福多了。
究竟什么是幸福?
是永远窝在安逸的环境里,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优待,临死的时候躺在温暖柔软的大床上,身边的亲人围成一圈,安详地闭上眼睛吗?
为什么我觉得幸福其实只不过是在人潮拥挤的街头,被一个人牢牢地牵着手。
家里的温度永远维持在最宜人的25°,可是爸爸还是叮嘱我要多穿一点。他一贯是沉稳隐忍的男子,唯独对着我就束手无策,我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最近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了,站在窗口会看见树上长出新鲜的,嫩绿的叶子,我打电话问卡卡:“春天来了吗?”
卡卡还是那个德行,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惊蛰,你好不好?我好想你。”
我叫惊蛰,它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也是我出生的日子。蛰是藏的意思,“惊蛰”是指蛰伏在泥土里过冬的小动物被雷震苏醒出来活动。
就像藏匿在深闺里的我,听到爱情的召唤。
我很小的时候就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认识聂嘉羽之前的半年,我接受了心脏瓣膜缝合手术,可是医生给我的诊断是,如果不小心,可能看不到下一个春天。
我多么害怕,我不能等到惊蛰,我多么害怕,我看不到那些小动物破土而出。
爸爸宠我,他不要我最后的生命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学习中,于是我跑出去一个人住,我有好多好多钱,买好多好多我喜欢的衣服和摇滚专辑。
我养鱼,希望它们能陪我一起熬过最艰难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每次我醒来看见一鱼缸的尸体,那种绝望的心情。
我害怕那一天的到来。
命运安排我跟聂嘉羽认识,安排这场爱情。
我是个坏人,明知道自己快要死了还连累别人。从游乐场回来那天晚上,卡卡狠狠地骂了我,骂着骂着我们都哭了。
我也很想爱一次,我也很想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认真地爱,与被爱。
最后我决心听卡卡的劝告,告诉聂嘉羽事实,让他自己选择留下来,还是离开。
现在这个时代没有那么傻的人,谁会不计后果地守着一个垂死的人,我一点都不怪他,他给过我快乐,美好的回忆,这就足够了。
立春那天我悄悄地去了一趟我曾经住的那个公寓,保安还认识我,他一见到我就说:“苏小姐,你旅行回来啦?”
我有点奇怪:“谁说我旅行去了?”
那个保安笑得好灿烂:“你男朋友啊,他天天都来帮你喂鱼,风雨无阻啊。”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下炸了。
[八]
我找房东拿了备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个瞬间,我捂住了嘴。
鱼缸里的鱼比我离开的时候要多很多,每一条都那么灵动,鱼缸里的水如此清澈,像他的眼睛。
聂嘉羽。
他拿着我曾经留给卡卡的钥匙打开门,给鱼喂食,耐心地跟它们说话,就像说给我听一样:“惊蛰,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想你。”
“惊蛰,我爱你。”
他静静地关上灯,关上门,他没有注意到一直敞开的卧室门在今天突然关上了。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门,黑暗中我捂着嘴,剧烈地哭泣。
我知道从那个吻开始就错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也爱他。
其实我知道他曾经说的那句英文是Man Always Remember Lovely Because Of Romantic Only。就像谶语一般,注定他永远也忘不了我。
因为,死去的人是完美的。
这个好像永远不会天亮的夜晚,我独自坐在寂静的房间里,像一尾失水的金鱼,闭着眼睛,等待7秒钟之后新世界的来临。
可是我的新世界,它永远不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