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都知道我的名字,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是唐门的主人,一个永远穿着白色长袍,戴着苍白如纸的面具的神秘女人,从来没有人见过我的真面目。四川唐门,这四个字本身就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足以让提到它的人立刻神色惊恐地放低声音,传说中,唐门的漂浮的尘埃,一张被风吹到你肩头的叶子,一朵散发着香气的花儿,都可能是你生命的终结者。而唐门的主人,毋宁说,就是死神。真正的毒药都是无形的,那就是人们的恐惧,只有让别人的心乱了,毒药才会进入他们的心里。这是父亲把唐门交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从那时起,我就带着这样的面具了。神秘与恐惧,永远是联接在一起的。因此,我决不会在人前除下我的面具,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的?年轻还是苍老?美丽如仙子还是丑陋如恶魔?没有人知道。可我知道。我会在月色明亮的夜里,一个人赤着脚跑到山间的树林里,在那儿,青草软软,覆着一片片的叶子;夜鸟在树顶低低地叫,溪水像银子一样闪闪发光,发出细碎的欢快的声响,除下身上的一切衣饰,没进清凉的溪水中,可以不顾一切地大笑大叫,唱着偷偷学会的山歌。 这一刻,世上只有我自己,一个在山涧沐浴的平凡女子。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他。那个肩上背着一柄破烂的长剑,穿一件同样破烂的衣衫的少年。他站在那里,有点目瞪口呆地望着湿淋淋的我。月光下洒下来,林中飘着薄薄的雾,在月光下变成有形的丝网,把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我本可以杀了他,只要挥一挥手。唐门人即使光着身子也是危险的,我有三十二根浸过毒汁的头发,每一根都可以让一个武林中的顶尖高手猝然列去。指甲里也有足可以让一个村庄的人同时毙命的毒粉。但是那一刻,我并没有出手。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他那样望着我,充满着赞叹和欢喜,仿佛他看到的是上天的杰作。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从来没有。五岁那年,我曾经捉过一只蜻蜓,一只有薄得透明的双翼和一双同样透明的大眼睛的红蜻蜓,那么美,我爱不释手地看着它,正当我伸出手去抚摸它的头时,它挣扎了一下,然后,那个头颅就从那纤细的身体上掉下来。我的手上,只留下一对透明的眼。在那以后,我从愿正视别人的眼睛。那一天,我们对视很久,很久。在他的眼底,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苍白、纤细而柔弱,像月下绽放的百合。那个影子真的是我吗?他不知道我是谁。我对他说,我叫唐小鱼,住在这附近的村庄里。他相信了,并且以为我不会武功。他给我看他肩上那柄破剑,告诉我说这是他师傅临终前交给他的,他要凭着这柄剑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没有人认识我,不过,总有一天,江湖上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的!”他大声说着,脸上是深信不疑的神色。他快活而单纯,生气勃勃,总是在笑,仿佛世上所有的烦恼都与他无缘。他在山林中舞剑,他的剑法我叫不出名字,的确很不错,甚至比我见过的大多数剑客还要好。可是,一个剑客还要好。可是,一个剑客要出名,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一年的每一天都有像他这样雄心勃勃的年轻剑手踏入江湖,最真实的江湖。关于江湖的法则我早已明白,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天,他约了无双剑[客。他是那么兴奋,将那把剑仔细地擦了又擦:“小鱼,等着我,我一定会赢的,我要把他的剑送给你!”他笑着对我说,那笑容我愿用世上所有的一切留住。傍晚时分,我站在树林里,等着他,然后看到了他的笑容。在那一刻,我奔了过去,将自己的身体没在他的怀中。他赢了,那把赢来的剑他转送给了我。他告诉我那个无双剑客是怎样在长一千招的时候露出了破绽,他又是怎样在这一刹那洞穿了他的咽喉。我微笑在聆听着,却没有告诉他,是谁帮他解决了无双剑客埋伏在林中的帮手,而那个破绽的出现其实是一枚小不的绣花针。我抚摸着他送我的那柄剑。剑狭长,光滑而冰冷,在剑柄上还残留着他的手指上的温度,暖暖在,熨在我心里。这一年,他约斗了十位江湖上有名的高手,给我带回了十柄剑。第二年的春天,他已经是江湖上有名的剑客。他仍然不知道我的身份。然而有一天,也就是他将第十一把剑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天,我看见了他脸上的阴云。“我要离开了,”他说,“去京城,那里有一个号称天下无敌的剑客,我要去挑战他。”突然,他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我望着他,他的眼神好热切,像团火,而那一刹那,我的手是凉的,冰凉。我想和他一起走,很想很想,想得心里会挣扎着痛。但我不能,因为我是唐门的人,我是唐门的女主人。唐门主人是不可以纵容自己的情感,她是白色的幽灵,冰冷而神秘,她是唐门的象征。就算她死去一千遍,化成了灰扬的成了尘,那灰尘上也烙着永生不灭的印记。他松开手,眼中的那团火也熄灭了。“再见!”他说,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了。我一个人站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月亮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风吹在身上,有一种彻底的寒意。而这时是初夏,山上的野玫瑰已经悄悄地开了,散落着零星的白色。他走了很久,一直一直没有他的音讯。我派出了门下弟子打听他的消息,却只知道他失踪了。每个夜晚,我都会到林中等他,等月亮从树梢穿过,逐渐归于宁静。风里还回荡着他快活的笑声,而他却再也没有出现。直到有一天,远远地,我看见了一个人影,模糊却熟悉。我狂喜飞奔。他的脸色憔悴,笑容却依旧。那熟悉的,让我魂牵梦萦的笑容。我本该扑进他怀中,用最缠绵最热烈的吻融化那笑容的,可是就在这时,我见到他身边站着一个同样笑着的女子。“这是叶儿。我在决斗的中受伤,是她救了我,她……答应跟我一起走。”他说,。声音就在我的耳畔,听起来却那么遥远,像是想隔了几个世纪。那女子长相清秀却平常,脸上有怯怯的表情,眼中却有一种我从来都没有过的感情——幸福。那么纯粹那么简单的幸福,在她看着他的时候。这样的眼神让那张平淡的脸上发出一种让人心动的光芒。那一晚,我第一次喝了酒。酒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入口时辣而刺激,然后,就像一团火,慢慢地烧下去,烧下去,像是要让五脏六腑都燃烧起来。那是一种残酷的快乐,原来这竟是我想要寻找的感觉。他决定和叶儿成亲了。叶儿,叶儿,叶儿……我千百遍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针、是毒,一针下去就有一针的疼痛,而世上如里有一种我不能解的毒药。那就是情毒。它可以慢慢地,在每一个黄昏每一个黑夜每一个白天腐蚀你的心,啮咬你的灵魂,让你不得安宁,让你烧灼着、疼痛着、颤粟着沉下去。就像走在暗黑的没有尽头的长廊里,而自己清楚这一生里永远也长不到出口。我戴上了我的面具。她看起来很害怕。不论是谁,在满怀着幸福和羞涩试穿嫁衣的时候,如果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会觉得恐惧。何况他不在家,刚上了集市。看着她苍白的脸,打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很疲惫也很滑稽。我,唐门的女主人,居然被一个如此平凡的女人击败了?毒,剧毒。我静静在看着她,她发出可怕的呻吟,那张原本温柔文静的脸此刻早已扭曲,没有看到过的人是绝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恐怖的景象:每一处肌肉都扭曲着,在薄如蝉翼的皮肤下面游走成最不可思义的形状。她的眼晴望着我,睁得很大很大,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清细而透明,像是一件用琉璃制成的工艺品。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那只蜻蜒,当它的头颅离开它的身躯的时,它也是这样瞪着眼望我。你必须死。我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一个从躯体中游离的我站在云端看着两个女人:一个受害者正在垂死挣扎,另一个凶手,白色的衣裳,白色的面具,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然后,那个挣扎的人抽搐几下,安静了,永远一它静了。而另一个从她的身边走过,脚步轻如幽灵。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了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是唐门,是唐门的人毒死了她!我要找到唐门,为她报仇!”我低下头。野玫瑰的花瓣已经落尽,只剩下半枯的枝干。我接到了他的挑站书,他要现我生死决斗。他一定会奇怪,为什么平时从不接受江湖人挑战的唐门主人会这么痛快在答应了他,就像他不知道,那白色的面具下隐藏的一是张他曾经熟悉的面孔一样。我静静地站着。风卷起树叶,把它们带上半空,然后又无情地把它胶洒落下来,归于泥土。已经是秋天了。他拔剑。他的剑法进步了很多,那个来自村庄的梦想着成功的青年如今成了一名剑客了,但他胜不了我,哪怕是我不用毒。江湖上很少人知道唐门的剑法比它的毒更历害。我可以杀死他,但我不会,永远不会。死在情人的剑下对我来说也许是解脱。用你的剑刺穿我的喉咙,当鲜血喷涌出来的时候,唐门的主人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而不会有人知道,就在那面具的下面,有一双流着泪的眼。鲜血喷涌。然后倒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的剑,那把剑留在了他的胸膛里。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设计的结局!我扑过去,抱着他,叫了的名字,他的血和我的泪流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躲闪?我故意 露出了破绽,我知道你一定会看出来,然后我就准备去死,死在你的剑下!为什么你不躲开?”他的脸色惨白,白得像那夜的玫瑰。“我认得你的眼睛。叶儿是我的妻子,我必须为她报仇。可是我不能杀你,……因为在这世上,我最爱的……是一个叫唐小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