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沉默的少年
我出生在一个傍海的小城,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去鱼灯街87号。那里临街靠海,是一家小小的木梳店。每天,我趴在桃木姐姐的大火炉边,能睡很长时间。
某天,隔壁突然多了一家没有店主的奶茶店,只要你投两块钱的硬币,除了可以拿到一杯热腾腾的奶茶之外,还可以在一面黑色的大墙壁上写秘密——自己的,或者别人的。这世界上的秘密太多,说出来心里才能少了负担。很快,那面墙壁上就写满了各式各样的字句。
墙的对面是一棵白杨树,让我始终觉得,身后仿若有个人在偷窥秘密。尽管如此,我对这件事也还是很有兴趣,但我从来没买过奶茶,也没有写过秘密。我只会在墙壁前停留一会儿,一字一句地阅读别人的秘密。偶尔,我也会把一些有意思的背下来,然后一字不漏地讲给桃木姐姐听。
桃木姐姐说,能够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真正的痛苦是扎根在心里不能对人言的,想都不能想。
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但喜欢探究别人秘密的心却没有改变,墙壁上那些字迹,仿佛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真实而深刻地存在,简直是人性缩微图。
后来长长的寒假结束,我才发现身旁原本空空的位置上,多了一个沉默的少年。少年的名字叫苏维鸥。他从大城市转学而来,说话很少,身上没有一丝浮躁和喧嚣的气息。后来的每天,在我到达学校之前,我那只粉色的水杯早已盛满冒着热气的开水。
如果不是他在我摔倒之前扶住了我的手,如果不是他的眼神太过温柔,我想,我一定不会喜欢上苏维鸥。
雨季来临的时候,我终于投了两块钱硬币,端着奶茶在伞下悄悄写字。
“我很羡慕那些家庭完整的同学,可以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一直都很羡慕,羡慕得要死。你们太幸福了。
但是,爸爸妈妈离婚了。
我爱你们。也恨你们。”
02 写秘密的黑墙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可惜我的大雨伞被我扔在家里。
苏维鸥把我喊到他的伞下,说要送我回家。我的脸颊有点发热,在不大的雨伞下刻意与苏维鸥保持着不小的距离。
你都淋湿了。苏维鸥有些焦急,伸手拉我的手腕,一把就捏在了我的镯子上。那是一直戴在我左手上的银色细镯子,成分未知,只知道戴了许多年,那熠熠的银色还是一点未褪。此刻镯子硌得我的手腕生疼。而我,仿佛被什么刺中了身体一般,用力甩开了苏维鸥的手,飞快地冲进了白花花的雨幕之中。
我去了鱼灯街的奶茶店,黑漆漆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个红色的印记。有人在我的秘密下面,用红色的笔,画了一张微笑的脸。这是另一个关于黑墙的不成文规矩。喜欢看别人秘密的人当然不止我一个,看完之后就会有人忍不住留下自己的看法。笑脸代表支持或者鼓励,哭脸代表着否定和批评。可却从来没有人用红笔在上面写字,显得周围的一整块都特别醒目。
第二天我开始发烧,躺在家里的大床上不能去上学。
苏维鸥是翻窗子进来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昏昏沉沉到神志不清,他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见有人开门,终于忍不住翻窗户进了我的房间。等我醒来已经是早晨,我看见桌子上摆着已经冰凉的鸡汤,床边趴着已经睡着的苏维鸥。
苏维鸥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问我,聂小青,让我照顾你,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到被子上。
我跟苏维鸥其实有不少共同话题,比如我喜欢雕刻,他喜欢研究模型制作。都是细致的手工活,一个不小心,就弄错了弄坏了,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我们都喜欢看电影,去城市最古老的那家旧电影院,但都不爱吃电影院外贩售的爆米花。我们还喜欢在漆黑的夜里去海边吹风,腥咸的海风吹得我们瑟瑟发抖,然后我们会猜测第二天是谁得感冒。
日子过得有条不紊,我再也没去黑墙上写过秘密。偶尔经过,会忍不住摸摸那个红色的笑脸。我想,也许是它给我带来的好运。
直到叶安迷的出现。叶安迷是一个有着一头长卷发的22岁姑娘,大我整整5岁,用左手抽烟,喜欢把一大团的青烟吐在我的脸上,然后好笑地看着我咳嗽。
我曾带她去见过那个写秘密的黑墙,她用两个硬币换了一杯奶茶,却什么也没写,只是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小丫头,别胡思乱想。
我还带叶安迷去见了苏维鸥,她又皱了眉头,说,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不适合你。
苏维鸥对叶安迷也没有好感,他觉得那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坏女孩,抽烟喝酒又打架,还同时交了好几个各形各色的男友。他甚至怀疑叶安迷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才故意来接近我,几次三番劝我跟她绝交。
可是,他怎么会知道。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我和叶安迷紧紧绑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也逃不掉。
南方的雨季总是特别长,绵绵的雨只要一开始下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喜欢穿白色的衬衣,所以总是小心翼翼,怕泥水溅在身上。可那天,我刚出校门,就被人推倒在一大汪水坑里。然后就是好几脚,对着我的脸狠狠地踹了下来。
不,不是我疼,打的不是我。我咬着嘴唇,一边忍受着拳打脚踢,一边在心底默念。
等苏维鸥赶来的时候,我已经被打得有点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看到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脚步,甚至连看都没有人看我一眼。
叶安迷那个贱狐狸精,不要脸,勾引男人。
远远的,我感觉到打我的人走了,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03 红色桃木梳
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叶安迷的眼里有窜动的火苗,手上拎着一把铁制的折叠椅,而她的对面站的是正在怒吼的苏维鸥。
他红着眼睛,声嘶力竭,叶安迷,你再不离小青远远的,你会害死她。
害她的是你。叶安迷尖声反驳,眼看就要冲上去。我费劲地伸出了左手,终于拉住她,用尽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安迷,不要——
有阳光从窗口倾斜进来,折射到我和叶安迷的手臂上。金灿灿,银亮亮,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一金,一银,分别戴在不同的手腕上。
苏维鸥愣愣地盯着手镯看了半晌,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门。
对不起。叶安迷握住了我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我的手背上。他说得没错,我怎么忍心这样伤害你。她还是像往常很多次那样,伸出她温暖的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叶安迷有很多男朋友,但她还是在不停地抢别人的男朋友。在她眼里,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都只是她玩乐和利用的对象。她偏执地认为我们都是这辈子注定得不到幸福和快乐的人,所以,干脆一响贪欢。
苏维鸥和我开始冷战。
每天早晨依然有热腾腾的开水,有温热的早点。还是会送我回家,甚至还会伸手替我绾起耳畔的碎发。但面上是毫无表情的冷淡,倔强地不开口说话。
那段时间,我开始在木梳上雕一些俗气的花纹,比如桃心。雕了整整一个星期,在一把小小的红色桃木梳上,雕上了一串繁复的桃心花纹。
桃木姐姐很喜欢那把梳子,她放在展示柜上,标了一个很高的价钱。可是第二天就被人买走了。桃木姐姐告诉我,买梳子的是一个漂亮的少年。不知是哪个幸运的女孩,能获得那么美的礼物。
七月十四,是农历的鬼节,也是我的生日。我从苏维鸥那里收到礼物,竟就是那把桃心花纹的红色桃木梳。他说,你的心就像这花纹,让我看不清,也猜不透。
叶安迷送的礼物是一把锋利的刻刀。
桃木姐姐送了我一支雕工精细的蝴蝶形桃木钗。
而妈妈邮寄过来的礼物,则是一盒价格不菲的化妆品。
生日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才收到爸爸寄来的礼物——一张写了一串数字的支票。道歉的电话也在当晚打了过来,说因为工作太忙,忘记了我的生日。
我以为我早已不在意这件事,但躺在桃木姐姐的竹躺椅上睡着之后,还是有泪水滑下。那个时候,隔壁的黑墙几乎都快要写满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小小的人心里,包涵了这么多的秘密。桃木姐姐意味深长地说,在心理学上,这叫自我暗示。但压在心里那些真正伤心真正痛苦的事情,是没人愿意提及的。能说出来的,已经证明,在慢慢好转了。
这是她第二次表达这个观点。我却闭上眼睛睡着了。
叶安迷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苏维鸥的关系又渐渐缓和起来,又重新开始手牵手地去看海,脱了鞋子,在沙滩上互相踩着对方的脚。只是对叶安迷从此再未提起,仿佛变成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忌。
那天阳光灿烂,傍晚时候红霞满天,我们在沙滩上遇到了一个崴了脚的老爷爷,扶着他回了家。老爷爷是独居的渔民,生活艰难,眼神里却充满对生活的信心。于是,在那一段时间,照顾受伤的老爷爷又变成了我和苏维鸥的共同点。
我用木头雕了一些可爱的小动物,小猪,小狗,小兔,摆在老爷爷的书架上。苏维鸥则想方设法地给老爷爷的生活提供一些便利,比如,他制作了一个特殊的门铃,让耳背的人也能发现有人敲门;他还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机器手,让老爷爷躺在床上就能拿到远处的东西。
苏维鸥就像一个魔法师,总是能变幻出神奇的东西来。我惊喜地看着这些厉害的发明创造,心里竟也有了书上写的那种对生活的美好向往。
晚上,我们肩并肩坐在海滩上,苏维鸥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我忍不住轻声问出那个最俗气的问题,苏维鸥,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他转头轻轻吻了我的额头,他说,对,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一辈子那么久。
我想起桃木姐姐的话,她说能说出来的秘密,就已经证明,在慢慢好转了。
于是,我突然想跟苏维鸥谈谈我的父母。
爸爸是一个真正的雕刻家。跟我每天的胡乱雕的那些不成体统的小玩意儿不同,他雕刻出来的都是恢宏大气的作品,而且每样都会被人高价买走,所以我们家一直过着别人家羡慕的富裕生活。可女人总是贪心,她们除了要花不完的钱之外,还要有男人陪她花时间。显然爸爸并不能做到两全其美,他的时间和心血,都花在了那些精心雕琢的作品上。
妈妈很快就和另一个男人的联系多了起来。
那也是一个有妇之夫,却是个油嘴滑舌的人,跟许多女人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而妈妈,却把全部的钱和心都投注了进去,深入其中,无法自拔。
最后终于到了撕破脸的时候,整日整夜的争吵、无休止的谩骂。两个人都不愿再回到那个曾经充满回忆的家。空空荡荡的一幢大房子,只剩下我一个人。
曾经在电视、小说,甚至生活中见到过许多离婚的案例,总以为现在的人早已免疫能力超强。可真正发生到自己身上才发觉,能真正伤害到自己的,唯有自己最爱的人。爸爸妈妈离婚了,只剩下孤单的我。
直到现在,我仍然固执,我仍然爱他们。也仍然恨他们。
苏维鸥的表情有些许迟疑,然后他问了问题,那你父母现在——
他们都去外地了,定期给我寄生活费。我如实回答。
你妈妈和那个男人——苏维鸥显然还想更深入地探究,但很快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却淡淡地笑了,不,他们没在一起。
因为,那个男人,已经死了。
04 最痛苦的事都遗忘
叶安迷再次出现,已经是大半年之后。
那时天气冷得要命,可她仍然穿着短短的裙子。她仍然用左手抽烟,金灿灿的镯子很是晃眼。在抽完第五根烟之后,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聂小青,马上跟苏维鸥分手。
我努力地忍住咳嗽,用坚定的语气说,不。
叶安迷揪住了我的领子,把整张脸都凑到了我的面前,她咬着牙问,为什么。
我狠狠地推开了叶安迷,大声说,因为我喜欢他,我爱他,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啪——很清脆响亮的一个耳光,我生命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最痛恨的人——叶安迷,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她曾说过要保护我不被伤害,她曾说过要陪着我让我不再孤单。但是现在,她用自己的手,打了我。我用力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感觉心脏被撕扯得痛不欲生。
你必须和他分手,如果你不答应,我就去杀了他。叶安迷睁大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我。你知道,我既然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不——我抱着头尖叫。叶安迷!求求你,放过我,放过苏维鸥。
叶安迷低着头,颤抖的手又点燃了一支烟,她说,这,都是命。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而我现在,就算睡在桃木姐姐的木梳店里,也还是一样失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我喃喃地开口,我一定忘记了什么事,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桃木姐姐轻轻摸了我的额头,她说,有些事情是会被大脑自动遗忘的,如果没有特别强烈的刺激,已经不会再出来。所以,顺其自然吧。然后轻轻哼起了一首很老很老的歌谣。我就在这歌谣声中安稳地睡着。
但还是有人来吵醒了我。
苏维鸥摇了我半天,才把我从深深的梦靥里惊醒。他定定地看着我,叶安迷是不是回来了。我害怕地点点头,然后说对。
他定定地看着我,如果你以后都不去见她,我会永远爱你,永远。
我有些茫然,无措。
为什么大家都要逼迫。
而又为什么,大家都用条件交换我。
后来我真的再也没有见过叶安迷,即使她想法设法来找我,我也会避而不见。而且,我还很会记仇,总是时不时觉得自己的脸颊还在隐隐作痛。桃木姐姐却说,还会恨,就说明还在意。
可更为重要的是,苏维鸥给我的温暖和爱,让我忘记了一切。我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溺水者,死死地抓住苏维鸥这块浮木,生怕一个不小心,我又会再次坠入水中。
一直到叶安迷再次给我打电话,她用脆弱的声音祈求般地说,亲爱的聂小青,如果你再不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会死不瞑目。
听到这些,从未有过的害怕和恐惧向我袭来,不好的预感让我浑身颤抖。
这是叶安迷第五次堕胎,不是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而是在家里的浴缸里自己解决。
当我赶到医院,看到叶安迷那张苍白无助的脸,我终于忍不住抱着她大哭起来。她揉了揉我的头发,无力地说,我就知道,如果不是我要死了,你一定还是那么狠心地不来看我。泪水不停地往下流,在雪白的被子上留下了好大一片湿渍。受伤的人反而在安抚着看望的人,叶安迷轻轻抚摸着我的背,又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一个人又去了那堵秘密的黑墙,发现又新增了很多之前未见的秘密。比如黑墙左边的最小角,有几行小小的字。
“16岁那年,我被人侮辱,他毁了我的一切。
所以后来,我用力地捅了他好几刀。
我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的失去。
但我不知道,越是想弥补,反而越是失去。”
我当然认得那个字迹,是我最亲爱的叶安迷写的。我的泪水又开始止不住了,哗啦啦得像两个自来水管,仿佛要流尽体内所有的水。
最最痛苦的事情,都已经遗忘了吧。
或者说记得的,还不够痛苦。
05 真心的微笑
其实我一直很恨叶安迷。正如我前面所说,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同时也是我最痛恨的人。我甚至还附在她的耳边,对她说过,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你死了,那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那时的我残忍又痛苦,而她,只是淡淡地笑了。
现在当这一天似乎真的要来临,我才发觉,我不能失去她,就好像不能失去我自己。虽然也曾有很多年,我们完全失去联系,失去焦点,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但我们似乎仍然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从此便不再孤单,不再痛苦。
直到我身边出现了新的守护者苏维鸥,我首先背弃了我们的羁绊。
我不得不承认的是,叶安迷说得一点儿也没错。他和我们不是一类人,不适合我。但我怎么能舍得放下,那最好的温暖。
叶安迷醒来的时候,再次倔强地提到了苏维鸥,她用微弱却坚定的声音说,聂小青,你不能跟苏维鸥在一起。因为,他是欧林声的儿子。
欧林声。我的脑子开始嗡嗡响,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行。我不认识这个人。
叶安迷还在继续述说,我离开的这些时间,都在调查苏维鸥。他换了名字,抹了过去,回到这座城市。他一定是想调查他父亲失踪的真相。
离开医院之后,我开始想念苏维鸥。
那个温柔得像热开水一样的少年,他曾紧紧握过我的手,他曾轻轻吻过我的额。
啪嗒,啪嗒。血液是浓稠的红色,洗手池却是刺眼的白色。两者泾渭分明,让我晕眩。我是用爸爸送给我的那把刻刀割腕,那把刀跟我在一起了很多年,即使它脏了,旧了,我也从未有过丢弃它的想法。
死亡真的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你看,血液顺着我银色的镯子,流得多么欢畅。
我那只银色的镯子原本是两只,一只金色,一只银色,套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个镯子。它们被主人拆开,然后银色那只套在了我的手上。它们的主人还告诉我,我们都是死了之后要下地狱的人,所以,这是我们一生的羁绊。
可惜我最终也没有死成,苏维鸥再次爬进我的窗子,把我及时送进了医院。
我一醒来就用力扯掉了输液管,挣扎着起床。苏维鸥大声冲我吼。我仍激动得无法自抑,死死地抓住苏维鸥,掐死我,让我死在你的手里。苏维鸥反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生疼,他说,叶安迷已经死了,你给我好好活着。
叶安迷在医院里和我同时自杀,吞刀片而死。可惜她没有一个苏维鸥,没有人能解救她。她安稳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大家甚至都以为她睡着了。
我无力地坐在床上,失声恸哭。
你知道吗,杀过人的人,就再也无法露出真心的微笑了。苏维鸥握住我的肩膀,温柔地说。聂小青,请你告诉我,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维鸥的爸爸叫欧林声,是一个十足的坏人。他勾引过我的妈妈,他残害过我的叶安迷,他是一切罪恶的源头。11岁那年,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虽然父母的婚姻已经开始破裂,我却还总是抱着侥幸的希望。
那天晚上,已经半夜十二点,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爸爸要专心雕刻,把我从工作室里赶了出来。我打电话给妈妈,她说我有事,你自己回家。
我害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就啪地一声挂断了。
一路上战战兢兢,快到家门的时候,我遇到了欧林声。他喝醉了酒,两只眼睛冒着绿色的光。我被他推倒在地,狠狠地摔在硬邦邦的地上。胆小无助的我,害怕得快要死掉。愤恨和羞辱充斥了一切,我顺手摸到了爸爸送我的刻刀。
爸爸妈妈,我恨你们。
欧林声倒下了,我这才发现,我的面前还站着另一个女孩,她的手里,也紧紧地攥着一把锋利的刀。她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发疯一般地冲过来,对着欧林声又捅了好几刀。她是另一个受害者,侮辱事件发生在前几天。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叶安迷。在我反应过来之后,害怕得只知道大哭不止,白色的衬衣上都是鲜红的血。但她却冷静得吓人。她用一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了欧林声的尸体,然后把他扔进了大海。
最后,叶安迷取下银色的镯子圈在我的手腕上,她说,这是我们一生的羁绊。
06 举手无悔
桃木姐姐说得很对,真正的痛苦是扎根在心里不能对人言的,想都不能想。
我一直哭,哭得声嘶力竭,晕过去了好几次。苏维鸥也仿佛失了神,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没想到,他是这样。这个说过要永远爱我的男孩,他还是丢下了我,冲出了医院。然后死在了疾驰过来的大卡车下。
原来苏维鸥的妈妈,是一个善良温柔的女人,她的名字叫苏,她爱欧林声超过一切。在欧林声彻底失踪之后,她也郁郁而终。苏维鸥——本意便是苏,为,欧。苏维鸥卖掉了自己的好几项发明,下决心回到小城,查明父亲失踪的真相。他甚至想出了一个奇特的办法,制作了一台自动贩售奶茶的机器,开了一家奶茶店,刷了一面黑色的秘密墙。他相信,总有人知道父亲失踪的秘密,也总有人想把秘密说出来。至于墙对面那棵白杨树上,则装着一个小小的监视器。
苏维鸥说,我无意探究人性的丑恶,但我最终为了私欲,获知太多。
后来,苏维鸥成功地接近了他爸爸情人的女儿聂小青。看到了她的彷徨和挣扎,以及在黑墙上写下的那个秘密。当他用红色的笔画下那个笑脸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已经动了真心。他开始害怕知道真相,甚至已经在心底认定,是叶安迷害死了自己的爸爸。于是他威胁我,让我永远不再见她。
一切都已完结,我就是那个杀人凶手。我杀过欧林声,又害死了叶安迷和苏维鸥。
但桃木姐姐摇了摇头,她说,小青,我是那个案件的唯一目击证人。欧林声并不是你杀死的,你的刀只斜斜插入了他的肚子,一个11岁小女孩的力量,杀不死一个40岁的男人。叶安迷才是真正的凶手,她用一把又长又锋利的尖刀,插入了欧林声的心脏。
桃木姐姐是爸爸的学生,在我看到她送我的那支蝴蝶钗的时候就知道了。细腻华丽的雕工,只有我爸爸教出的学生才雕得出来。
她说她对爸爸倾慕已久,甚至大胆告白。但爸爸拒绝了她,他说因为他已经有了最爱的妻子和女儿。那一天桃木姐姐正打算去我家,却不小心看到了杀人的第一现场。她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却从此开始照顾我这个饱受伤痛的小丫头。
又到农历七月十四,我终于满了18岁。那一天我收到了叶安迷生前给我寄的礼物,又是一把崭新的刻刀。刻刀下面还有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聂小青,18岁生日快乐。
请相信我,你没有杀过人。真正杀死欧林声的凶手是我,迟早有一天,我会用一命来偿一命。而你,只需要好好地活着,然后幸福又快乐。
我还要对你说对不起,在你最美好的11岁,我让你坠入了黑暗。那时的我多么孤单寂寞,只希望有人能陪着我。所以我用一只手铐一样的镯子,套住了你剩下的人生。
生日礼物仍然是刻刀。我希望你不再用它去伤害别人,而是用它雕刻人生。你看,我们的人生都是这样,一刀下去,刻出什么来就是什么,举手无悔。
最后,请原谅我的自私,也请原谅我的离开。
最爱你的叶安迷”
又到雨季,我从此只能一个人听风看海,然后闻着那咸湿的味道,想念着苏维鸥和叶安迷。秘密的黑墙再也没有奶茶送出,我却在上面写下了我最后一个秘密。
“我的生日是七月十四,农历鬼节。
忆起小时妈妈带我算命,算命先生掐指冥想。
他说,这孩子命中带煞,恐将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