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她总以为,过了花期病会痊愈。她总以为,喝了烈酒耳会失聪。
她很天真,因为太过认真。
她对谁都好,不等回报,因为等不到。
她长不大,长不大一样的,每日穿着相同的系带连衣裙,三十四码白色体操鞋,脖颈上会坠一只帆布袋子,叮铃当啷,装满了零币。她十一岁的时候是这样,她二十一岁的时候依旧是这样。除了不用踩小板凳就能够到栅栏上的蔷薇,这件事情改变了以外,其他的,都没有变。
她的记忆常常跳闸,在明灭的暗白中被剪截。她会突然记不得很多的事情,以前的,和正在发生的。也时常在外物诱导下又记起久远的人事。记忆,如薤露,极易蒸发,也极易再生。在他,那个属于她的男人还未出现之前,她一直是这样的。
她是怪诞的,他们说。她的宠物是一尾冷血的沙蟒,如她一般,炽诚的外表仅是一盏可有可无的容器,而那颗淡漠人情世故的内心才是有关痛痒的本质。她认为同性相斥是一个笼统到未经完善的原理,如果性,是指性情,那么同性,应当是相吸,正如,她和也蔷。
她给它的名字是也蔷。和她的名字尤莉斯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她的名字来自她生母的一个梦里,而也蔷的名字,来自她的梦里。
她拖着也蔷的流动居所, — 只掉皮的旅行箱,四处巡游。
白日陪着继母做弥撒,夜晚躲在老庙念佛经。
她与人群不融,与世事不入。
她总是想逃,却也总是无处可逃。
她总是想医治自己,却也总是医治不好。
她的生母,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上帝带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爱她的人。“妈妈。妈妈。”她常常在生母睡过的床前呼喊。她的生母没有坟墓,或者说是她没有办法找到生母的坟墓,父亲将生母的遗体拖人运走,运到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埋葬。她多想让生母的宠爱再多陪伴她几年,至少得等她成人,但生母患了绝症匆匆地走了,生母的爱留不下,却能给她留下一生的罪恶。
父亲恨她,恨到娶了一个能帮他一起恨的老女人回家。
父亲用他宽大,粗糙的手掌拍打她细弱的胳膊。父亲对继母说,对一个杀死自己母亲的女孩,打起来不用心软手软,要往死里打。父亲不和她说话,自从母亲过世之后,如果硬要说,也只建立在 “ 你好去死了 ” 或者 “ 你怎么还不去死 ” 之上的攻击性言语。她曾经是多么爱她的父亲,那个憨厚有教养的男人,她怀念坐在父亲身旁说笑的日子,怀念用来曾用来安慰她的大手掌,她只有十一岁就被迫要自责,要怀念,要怀恨。
她不是故意的。她不是故意要杀死妈妈的。
妈妈苦苦哀求她“宝贝儿,拔掉妈妈身上所有的管子吧,宝贝儿,妈妈去一个地方给你带最甜最好吃的糖果,求求你了帮妈妈拔掉管子吧。”瘦骨嶙峋的妈妈用所有的力气哀求她,她怕妈妈太疼,怕妈妈疼的太久,她心疼妈妈。真的只是这样,让她决然地拔掉了妈妈身上的管子。也蔷趴在妈妈的手腕上津津有味地吮吸,它有像人一样柔软的嘴唇,有很多人的特征,在不经意间会显露。它饿极了,不介意带病的人血。也蔷是在给妈妈吸血治病吧,她想。
“妈妈你别走。”她没有泪水,没有表情的伏在妈妈没有了心跳的胸膛。
她忘了告诉妈妈,她其实一点儿也不爱吃糖。
机器如实地发出刺耳的断音,跳音,延长音。妈妈欣慰地望着她最后一眼。直到病房里挤满了人,她哭,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全音符。路过病房的小护士告诉爸爸,是她杀死了妈妈。爸爸撕破了温和的脸皮,把他全部的愤怒,砸向她。四四拍,四三拍,四二拍,她想要为妈妈跳一支舞。 “ 也蔷,快跑,也蔷,快跑 ” 她用稚嫩的声带叫喊。
“我亲爱的你,怎么会,一睡不醒。我亲爱的我自己,睁开了眼睛就无法睡去。你把长眠分我一半我把失眠分你一半,那我们就不会因为睡眠而生病。”她躲在衣橱里面哼唱着。
生母离开的时候,给她留下了一笔财产,她从来不花,也不给别人花去。
有人问她,为何不花,她说,她要把这笔钱存着,直到有一日,可以买到自己的满心欢喜。
焦虑信手可拈来,欣喜挥手即散去。她对光热无比饥渴。
她也曾和所有十几岁的孩童一样上学,师长们尤为见不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阴郁,以为是太感**谈也不是,训诫也不是。她也弄不清楚,自己心胸的狭隘是继承了谁,母亲,不是,父亲,也不是,某种性情与生俱来,并不算是忧愁,也可以算是忧愁,不害身体,不伤大雅。最后她被强制退学了,第一,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她的阴郁会传染,像瘟疫一样。第二,她是杀死自己母亲的人,学校只教人,不教畜牲禽兽。
她喜欢学校,因为那里有无数天真纯朴的好朋友,他们从来不欺负她,也没有讨厌过她,那里还有无数无忧无虑的游戏时光。这是一所建在村庄里的小学校,并不是因为家里贫困才来读这所学校,而是城里的学校都不要她这样差劲的学生,长相奇丑,举止怪异,没有优秀的成绩,没有什么特长,一无是处。她的父亲大概从那时开始就有点讨厌她了吧。
她也想做一个被大人称赞的好姑娘,但她做不到。
村庄里的小学校带给了她无数的欢乐,没有人嫌弃她,没有人骂她丑,没有人会在父亲或者母亲面前说她一无是处。她的小伙伴都是很好的小伙伴,他们下课后一起玩跳房子,跳着跳着她就忘记了她是个丑姑娘,跳着跳着她就忘记了自己是个不爱玩游戏不爱笑的姑娘。
“老师,别让尤莉斯走,尤莉斯没有杀死她的妈妈,她是好女孩。”小伙伴们堵在老师狭小的办公室门口,走廊上也满满的都是人,他们纷纷为她求情,眼里含着能融化世间邪恶的泪水。老师摇着头叹气。“我们学校教出这样的学生是耻辱。”
“老师,让我留下来吧,我有错一定改正。”她的用手指搅着衣角,眼睛盯着脚尖,不敢把视线往上移,她知道留下来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如果不做最后的请求她一定会更后悔。
老师把她推开。“走吧,你犯的错无法更正也无法弥补。”
“老师,你为什么要相信外面人的话,他们都是骗子,他们以后都要变成小狗。”小伙伴莉莉塔站出来了。“老师,我们都想让尤莉斯留下来。”汉娜站出来了。“老师,我们都喜欢尤莉斯,也喜欢她的小蟒蛇。”柏桑亚站出来了。“我们都喜欢尤莉斯。”所有的小伙伴都站出来了。老师无动于衷,他不喜欢尤莉斯,也不喜欢她的小蟒蛇也蔷。
她的爸爸揪着她的辫子在他们的注视下挤出人群。“告诉你们,脑子不好用的孩子们,尤莉斯就是一个恶毒的魔鬼,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她,亲手杀死了她的妈妈。”
“我不是恶毒的魔鬼。”她坚定地对父亲说。
“尤莉斯不是魔鬼,她不是魔鬼,她不是魔鬼。”小伙伴们比她更坚定地替她反驳。
“呵,尤莉斯就是恶毒的魔鬼,你们如果再替她说话,小心她等一会儿把你们统统杀掉。”她的父亲冷笑一声,揪着她的辫子带她去校长室办理退学手续。
老师把小伙伴们赶到黄土操场上**,他们现在都不喜欢尤莉斯,所以要将她和其他小伙伴隔离开来。她龇着牙齿回头笑,她感谢她的小伙伴们。美好的回忆到此为止。也蔷咬开她的书包拉链,从里面钻出来绕上她的脖颈,它的道别沉默无声。
她很听话,离开的时候没有和小伙伴们说再见。她知道老师不让,父亲也不让,哪怕是很想对小伙伴说句再也不见,都不可以。小伙伴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总是有很多稀奇的想法,和古怪的举止。他们的年龄从六岁到十四岁,无论多大年纪的孩子都喜欢她。校门在她身后慢慢合上的时候,她还可以看到几个和自己很要好的小伙伴,背着老师偷偷爬到学校低矮的围墙上小心地与她挥手道别。“尤莉斯,再见,尤莉斯,再见。”他们的声音又细又甜。
“再见了,尤莉斯。”就连路边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也在向她告别。她趁父亲去拿车的时间走过去拥抱小乞丐丽莎,马克特,卢娜,从坠在脖颈上的帆布袋子里掏出所有的零币送给他们。“我要走了,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回来,别想念我,我和也蔷都爱你们。”她说。
“尤莉斯,我们在这儿等你,你记得长大了要回来找我们。”小乞丐们感激地捧着零币,为她送行。她真希望她长大后还能回来,还能找到他们,和她的也蔷一起。
他们都知道,尤莉斯是一个善良的好女孩。
她是多么的喜欢那些小朋友,她的大半心事与秘密都藏在他们的口袋里。再见了。
她走远了,能听到从学校操场上传来响彻天际的离别曲,是小伙伴们用随身带着的口琴吹奏的,每一个音符都像一块石头,往她的喉咙里堆,越来越沉重。
如果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请你回来,如果没有人像我一样陪你歌唱,请你回来,如果没有人像我一样愿意与你分享四季的果实,请你回来,请别离开,还没有准备好面对未来,请别离开,你有没有哭泣请蒙上我的双眼让我猜猜。她一路上唱着离别曲的歌词,也蔷听的很认真,她的爸爸讨厌她的歌声,想把她装进麻袋再丢进汹涌的大海,她唱的越大声,她的爸爸就越这么想,但只是把这个想法憋在心里,没有阻止她继续唱。她的歌声多么好听,那是能洗净人们耳朵的歌声,能催促冬日果树提前复苏开花的歌声,能让满池红鲤雀跃的歌声。
走出好朋友的庇护,未来会是,嘲讽四起,你一言我一语。你们早就预谋好的。
年少之时就心事满满,那么随着年龄的增长,它会不会突然溢出来。年少的时候就路途坎坎,那么随着地面的坑洼,她会不会被活活绊死。
她的十一岁好像二十一岁,她的二十一岁好像十一岁,如同一株逆向生长的植物。
会好的,一切都会过去。她边哽咽边捶胸边喂蛇边自我安慰。
也蔷的胃来者不拒,她总是毫无节制地填充也蔷的胃,以至于也蔷开始发胖,半夜三更抱着发胖的也蔷,向也蔷哭诉,也蔷的耳朵和胃一样来者不拒,她可能认为也蔷吃饱了就会听她哭诉,其实也蔷饿肚皮的时候也会很安静地趴着听她哭诉,也蔷几岁了,应该不小了,从她的十一岁到二十一岁,从她对继母的暴行逆来顺受到学会潜逃在灾难出现征兆的时候,从什么都害怕到什么都不怕了。也蔷被磨砺为一尾,波澜又惊,哀矜不喜的蟒。
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喂不起也蔷了,就把自己喂给也蔷,从双腿开始塞进也蔷的嘴里,最后吃耳朵,她喜欢极了也蔷咀嚼尸骨时发出的脆生生的声响,节奏踩在鼓点上。她总是认为也蔷有一副洁白健康的人齿,她是把它真的视为人看待的。
爱也蔷的最终目的是,让自己死在爱人的胃里,证明她的生命,即使卑微,如烟,如云。即使肮脏,泥污,浊渍,但依旧是有价值的。不能白白死去。
她永远不会成为出挑的女婴,女孩,女生,女人。宽大的脸盘,四处匍匐的褐斑,暗地里张牙舞爪,东歪西倒的龋齿。她深知自己的面部缺陷。留了很长的刘海,足以遮盖住大半张脸。她从来都知道,除了那些小伙伴没有人会愿意接近自己,只有人连看上自己一眼都不屑,都躲避,看一个人首先注重的就是外貌,可她没有,所以她也不期待被谁注重。
她撕开旅行箱锈迹斑驳的拉链,她把也蔷缠在自己的脖颈上,也蔷会在无意间转头的时候,吻到她,也蔷是第一个吻她的人,她喜欢这种潮热的感觉。她有时会腻厌自己是一个不讨喜的姑娘。某日晨起,她发现有人遗落了一张白兔面具在她的窗台。从此,面具代替她的面孔。她抱着也蔷,择一个阳光鲜亮的午后,盘坐在横伏的树干上,也蔷睡觉,她读书。她愿褪去自己的矜贵,焦躁,以及乖张。二十一岁那年她爱极了书里的那些女人,温如玉,淡如菊,即便面容丑陋,也会有人心甘情愿地去守护。她妒忌。她具备的美丽,她看不到,也蔷看不到,没有人看的到,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无人知晓的美丽,隐匿在生命中的某个节骨点,会蜕变,她相信。
她不再在教堂与寺庙之间穿梭,她讨厌被押送给上帝和佛祖塑像前跪拜。她的心中失去了神与佛,剩下了自己。她对继母说,耶稣已走失,我不愿与你共同信仰。继母摘下发簪,扎刺她糙裂的肌肤,直到她惊叫,流血。继母烧了她的所有书籍,烧了装载也蔷的旅行箱。当晚,她如一匹幼小的孤兽,暗地里咆哮,暗地里撕咬,最后,她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昏昏睡去。
她的脸,肩膀,背部,胳膊,小腿,第二天晨起,当它们集体倒映在清池中的时候,它们已是伤痕累累,一凹褶,一凸壑,一横赤,一竖紫。唯一无损的是拇指。她被丢在了房屋的外面,她可以看到继母倚在藤椅上,端着盛满油炸蝎子的盘子,蘸桑果酱吃的满嘴冒油,这是继母最喜欢的一道菜。父亲不在。继母的心肠,如她口中咀嚼的蝎子壳,黑黢黢,毒辣辣。
她想杀死继母,在继母的水里下药,被父亲在监控录像里发现。父亲在继母折磨完她的肉体后抄起扫帚继续殴打她。“你个小贱杂种,想害死我女人,给我滚出去。”父亲边打边冲着她骂。
她没有躲,反而把父亲打成两半的扫帚柄拾起来,让他接着打。“妈妈不是我害死的,那个喜欢吃蝎子的女人才是贱杂种,你是我爸爸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我亲眼所见就是你这个下贱胚子害死的,你拔了母亲身上的管子,难道是因为好玩吗,我告诉你,你那条破烂蟒蛇已经被我丢出去了,你也滚吧,快点滚,我不是你爸爸。”父亲扔下半截扫帚柄,换了一根更粗的棍子,把她从屋里赶到屋外,重重地摔上了门。
“爸爸,我没有害死妈妈,爸爸,请你相信我。”她用巴掌拍打着门,那是她的家。
她伤的很重,新的伤口绽裂,旧的伤口发炎。“我快要死去了吧。”她对自己说。
也蔷似乎和耶稣一同离家出走了。她问了草堆里的覆盆子,问了邻居家的大黑狗,问了池塘里的金鱼,问了路边的老橡树,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也蔷。
她走了很长的路去寻找她的也蔷。“快点出来吧,也蔷,你不能离开我,也蔷。”
眼前有一幢小楼,没有围墙没有篱笆,桔红色的大门半开着,好像在迎接谁的到来。
正在这时,她觉得头脑一阵紧挨着一阵晕厥。
她站稳了,倒下,站稳了,又倒下,站稳了,第三次倒下,她便起不来了,也不愿再起来。
四月的橙花在风中痉挛,抖落在她惙然的脉搏上。
她隐约看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隐约感觉被有力的臂膀托起,隐约地,隐隐约约地。
【 贰】
也蔷,也蔷,也蔷。
她在嘈杂的呼唤和温软的抚摸中苏醒。
半睁开眼看到的正是那个隐约中遇见的年轻男人,男人的双手拘谨地放在她的脸上,没有具体的动作,就这样放着,很暖和。男人的手掌有奇怪的纹路,像蛇皮。
嘿,里茶。他惊喜地看着惊惶的她。里茶,嘿,我是在做梦吗,上帝把你送回来了。
喔,这是在做梦吗。她咬着下唇,不敢正视他。双颊孜孜不倦地腾红。
嘿,里茶,我是乔易,你不记得了么,喔,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了,你离开我的时候只有十一岁半,而你现在已经二十一岁半了。眼前这个名叫乔易的男子带着他流畅的语气词不停地摇头点头,摊手摆手。他的声音说不上好听,但是足以另她痴迷。他是一个有特异气质的男人,说话总带着嘿嘿嘿的男人。她觉得他不是一个男人,但又好像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但又说不清到底是哪种香气。
她诧异地抬起头。 “ 喔,是很巧合,我二十一岁半了。你好,我是尤莉斯,觉得你很面善,但我不是什么里茶也不认识你。 ”
“嘿,里茶,我是乔易,你当然得记得我。你喜欢收集毒蘑菇,你喜欢穿白色球鞋,因为可以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在上面画上一些独一无二的图案,你还喜欢看妖魔鬼怪的语录,对吧。”乔易捧起她的双脚。 “ 里茶,你看你还是不舍得往白球鞋上画点什么 ” 她好像是记忆的囚徒,别人记得的事情,她已经不记得了,别人认识的她,她已经不认识了。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还是摇了摇头。 “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呢,对不起,妈妈说河塘里的鲤鱼快要饿死了,就把我的记忆割下来,喂给它们吃了,所以可能你住在我被吃掉的那部分记忆里吧。 ” 她不解地看着他青蓝色的眼瞳。
乔易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中央。 “ 那你会觉得你是我至亲至爱过的人吗。 ”
她虚弱地点了点头,神色恍惚。乔易喂她水喝,还有一粒阿司匹林。
“ 你怎么知道我偏头痛。 ” 她吞下药丸,乔易扶她躺下。
“ 嘿,因为你是里茶。或许你已经忘记你原本的名字,原本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就好。 ” 乔易的声调突然有些高亢,一瞬又呆滞。兴许是喝过点酒,茶水,咖啡,也可能是吸了点毒品。她看到他指缝里夹着的烟卷,她在浓雾里,看见了一个灰蒙蒙的自己。这个不是普通的烟吧。她问他。
“ 嘿,里茶,你看,这个,当然是大麻,我喜欢这个味道,你忘记了吗,你以前也很喜欢这个味道。 ” 他熟练地放进嘴里吸进呼出。
她伸手摘掉乔易衔着的烟卷。 “ 怪不得你会把我想的这么美好,明明年没有人愿意再接近我这样丑陋的女孩子了。别碰这个东西了以后,它是麻痹意识的骗子。 ”
“ 里茶,不,你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如果一样你就不会遇见我,我喜欢这个烟,就像喜欢你一样,来,来还给我,快。 ” 乔易说着跌跌晃晃地站起来,像是失去了支架。
“ 我是尤莉斯,不是里茶,所以我不能还给你。 ” 她从床上下来,打开窗,把烟卷从窗口丢了出去,坠落的火星呲呲作响,像也蔷的由远而近的呼唤声。她杵在窗口俯瞰了一会儿,扯破几角衣袖,撒下去,像中枪的白鹭。但愿也蔷能寻着气味来。
“ 里茶,你以前从来不阻止我的,你长大了吗,不会的,你说你长不大。 ” 乔易整个人缩在床脚,瑟瑟地摇着头,嘴里满是大麻的味道,她奇怪自己下意识里竟然会分辨这种气味。
她从脖颈上的布袋子里摸出一个透明的空瓶子,把瓶子放在鼻子底下,然后再塞上木头塞子。 “ 我的呼吸没有颜色,你看,我还没有长大,妈妈说过,长大的人的呼吸是灰色的,有悬浮颗粒物的,你看,我的呼吸里,什么都没有。 ” 她在乔易身旁坐下,抱过他的头,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指缝为他梳理头发。他的头发有好多颜色,赤黄,橘黄,罂粟红,还有几根是灰白色的。
“ 里茶,我最怕的是,别人怕我。只有你不会怕我。没有神奇的大麻烟我会精神失常,这样你会怕我吗。 ” 她走过去拉掉刺戳戳的灯。“你会戒掉的。”她淡淡地答。
乔易对着她笑。“的确,不用戒,其实我根本不会上瘾。”
“对了,你长大了吗。”她问,像个十一岁的小女孩一样用最天真的眼神望他。
乔易从她的布袋子里取出那个透明的空瓶子,轻轻地往里面吐了一口气,然后端在手心里打量,欣喜地抬头看她。“没有,我也没有长大,你看。”乔易摇着依旧透明的瓶子。
她也替乔易没有长大的呼吸而高兴。“那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同类,我离开我的同类很久了。”
“我们本来就是同类,你的确离开我太久了。”换做乔易抱她的头,用粗糙的指腹触摸她的脸颊。“你离开我一分钟就像离开我整整一年,里茶,你让我等的太久了。”
她摇摇头。“不,我不认识你,我不是里茶。我的同类是我的小伙伴们,我十一岁时离开他们的,他们哭着留我,我却跟他们笑,你知道我的爸爸和我的老师说我什么吗。”
这次是乔易摇头。“他们说你当然可以留下来吗。”
她又摇头。“不,不是的,他们说我是恶毒的魔鬼,说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妈妈,他们赶走我,赶走我的小伙伴们。我很想念他们,乔易先生,我也很想念我的家,想念讨厌我的爸爸。”她想找出些什么来证明她说的是真的,但是伤口竟然不见了,她把胳膊扭过来检查,把头扭到后背检查,都没有,她把头钻进连衣裙检查,什么也没有发现。
“嘿,里茶,你在找什么。”乔易也一起钻进她的连衣裙。“我也要来帮你一起找。”
“我在找伤口,就是一种红色的,有的会发臭的东西,覆盖在皮肤上,很痛,是爸爸和继母打我时留下的,你快帮我一起找到它们,我记得有很多。”她用双手将连衣裙撑大,像一顶柔软的屋顶一样把他们都罩在里面。“你说,它们会去哪里呢,难道它们也不喜欢我。”
“我也没有看见它们,它们应该是觉得该把这样的喜欢留给我享用吧。”乔易躲在她的连衣裙里,拥抱住她的身体。“里茶,你真暖和。”她没有拒绝乔易的拥抱,乔易的身体没有体温,这让她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她习惯了和没有体温的生物拥抱。
“你知道吗,其实我从看到你就觉得你熟悉,可是我的记忆里为什么会没有你呢。”她对乔易微笑,用双手上上下下摩擦他的背,她想把她的温度给乔易。
“我不怕你忘记我,只要你现在记得我就好。”乔易把头靠在她的肩上,然后他们一起从连衣裙里钻了出来。她发现乔易的嘴里一直嚼着一块红色的软糖,吸大麻烟的时候也嚼着它。
“我不喜欢糖,你吃的是糖吗。”她皱起眉头问。
乔易把嘴巴凑近她的鼻子。“想闻闻味道吗。”
是血的咸腥味和伤口感染后的脓水臭。
她嫌恶地躲开。“你吃的不是糖吗。”
“我吃的是你的伤口。”乔易把软糖卷到喉咙里吞下。“你不是恶毒的魔鬼,魔鬼才应该被鞭笞,被咒骂,你不是,所以我要帮你吃掉,以后再有,我再帮你吃掉。”
她把乔易的嘴巴拉开,往里面一探究竟。“那么,你是有神奇力量的人吗。”的确是有伤口的味道,但现在没有刚才那么浓了,乔易有两颗很尖的牙不自然地排列着,她忍不住用手指掰了掰。“你为什么会有两颗这么尖的牙齿呢,真好看。”她把手指沾上的口水擦到乔易脸上。“如果我也能有就好了,这样继母打我我就能反了,也能阻止爸爸丢掉我的也蔷。”
“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拥有神奇力量的人,但是我可以用我现有的力量保护好你,我亲爱的里茶。”乔易捉住她的手指,放在他蠕动的嘴唇上。“里茶,谢谢你。”他补充道。
她把手指抽回来,有些恼怒。“我真的不是里茶,我是尤莉斯,没什么值得你感谢的。”
“无论你认为你是谁,在我心里你是永远的里茶。”乔易诚挚地看着她,她把脸别过去,他帮她把脸正过来。“亲爱的里茶,你一定和很多人说过相信我这样的话吧,现在我和你说相信我,你能相信我一次好吗。”乔易想再次拥她入怀,但这次被她拒绝了。
她站起来背对乔易,把散了的裙带系好。“我说过,因为他们说我是杀了生母的恶魔,我想让他们相信我不是,你是真的认错人了,和我相不相信你无关。”
“他们认为你错了其实你没错,你认为我错了其实我没错。你可以不选择相信我,那么我会和不被信任的你一样难过。”乔易待她回过身来,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不知为何会不忍心看到乔易的愁容,他仅仅是一个长相精致的小男人,也可以说是少年,看上去年轻但又不是那么年轻,有时会给她渴求她陪伴与照料的感觉,有时又会给她像哥哥甚至是父亲的错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相信你,我能知道你到底是谁吗,为什么你总让我产生十分熟悉的感觉,我想,我们是不是很早之前就认识了或者在哪里见过面。”
“你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吗。”乔易回答时把“到底是谁”这四个字的字音加重。
她感到有些抱歉地耸耸肩。“当然,要知道我的记忆能力的确有一些问题,有的刚发生过的事情我都会不记得,我怕是不是你我真的相识而我却把你给忘记了。”
“何止相识。你是忘不了我的。”乔易突然把握着她的手缩回来,像触了电一样。
“真的吗,那你快点告诉我吧,你到底是谁。”她蹲下来,让整张脸都凑近乔易,她希望能听的更清楚一点。不能再忘记了,她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你来这幢屋子之前,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吗。”乔易看起来有些不舒服地抱紧自己。
“是的,也蔷,我在找我的也蔷。你吸了半截的大麻烟被我丢出窗外去,也蔷喜欢这样的声音和这样的气味,这是我给它寻找我的线索。我想,我想也蔷会来这里找我的。”她说着便看向窗外。“可是我的也蔷怎么还没有来,我找了它好久,它离开我一秒就像离开我一年一样漫长,我依赖着它生存,我觉得我要死掉的时候,就想着也蔷,想着也蔷就不会死掉,就不怕挨打挨骂,我深爱着我的也蔷。”不知是因什么让她不自觉地去抱住乔易。
“谢谢你记得我,亲爱的里茶,我同样深爱着你。”乔易仰起脖子,青筋在鼓动,他的眼睛变成一弯光穴,那细细密密的血管,那幽幽蓝蓝的色料倒灌进这些罅隙里。 “ 你怕吗,如果我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 乔易半张着嘴,吐出分成两半的舌。
“ 除了呼吸机的声音,继母咀嚼蝎子的声音,我都不怕,我只怕那些会致我于死地的声音 ” 她回答的时候,乔易的身体慢慢地缩小变窄,以至于她抱不住乔易了,乔易的四肢陷进纹理齐整的皮肤里,那股腥臊的香气愈发浓重,她耸着鼻子凑近,乔易用长而软的身体环住她。
她一点也不诧异 “ 也蔷,你回来了。 ” 她侧躺在乔易变形的身上。 “ 也蔷,你真的找来了,也蔷是乔易也是也蔷,尤莉斯是尤莉斯也有可能是里茶,听话,别用另外一个样子惊吓我。 ” 语调轻轻重重哽哽咽咽,她吹灭蜡烛嗤嗤燃烧的烈焰,也吹吹也蔷塌扁的额头。
四顾是黑夜,就是这样扭曲着脖颈手肘膝盖脚掌依偎。像殉葬品一样,想说的话都刻在体魄上,深埋在地底。
嘘,别说话了。
文/莫桐雨